一
早些年,村里有家大户人家,姓王,他家有数百亩良田,再加上王老先生勤俭持家、善于经营,这户人家日子过得相当殷实。
一到开春,天儿放暖的时候,王老先生下地干活,就不穿上衣了,就是歇晌也自个儿暴露在大日头底下晒,旁边地邻坐在树荫下乘凉,就招呼他:“王老先生,来树底下抽袋烟,关东亚布力的,集上去燕翼堂商行刚买的,够力道,来抽口尝尝。”
“俺才不费那功夫呢,俺要紧着晒晒脊梁骨”王老先生说:“晒瓷实了,割麦的节令,毒日头底下收庄稼,光膀子干活,晒不秃噜皮,夏天汗多最糟蹋布。”
原来的衣服基本上是棉麻布料,自家织纺、自家印染的那种,夏天汗水浸透了,容易糟烂。王老先生这一抠门的习性儿,鬼使神差反倒让他逢凶化吉、躲过一劫。
割麦的时候,大太阳底下,有个晒得黢溜黑的庄户老头、哗啦哗啦冒着热汗在村西大田里忙活儿,这时候就来了两个穿白衣带篾编六角遮阳帽儿的人,站在地头上高喊:“大爷,恁庄上王老先生人在哪里?”王老先生直起腰来,手胡乱抹一把汗,手打凉棚看看来人,寻思着这俩人干啥的?麦季农忙季节,家家一个人恨不得抵俩人用,这俩人穿的板板正正,一个土灰点点都不沾,还这么悠闲着找人,找的那个人恰恰是自己 ,自己又不认识。世道不平,匪患横行,自己还是小心点儿好。
王老先生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才不多会儿,王老先生从这儿刚过,去东大集了,还和俺打了声招呼,说是去买几把新镰割麦,扛活儿的急着要用。恁俩快点儿赶上大路,一直往东走,兴许能追上。”
“他穿什么衣服?脸长什么样?”来人又问。
“月白褂子,白净脸儿。快去吧!”王老先生说。
“谢了,大爷,回头割二斤猪肉给您。”说罢,俩人急匆匆往东大街方向追去。
王先生觉察不妙,赶紧撂下手里的活计,一溜烟儿往西跑,爬上龟蒙山,找个山洞躲起来了。
那两个穿白布上衣,戴六角蔑编遮阳帽的家伙,是土匪的钩子,他俩做梦也没想到,西大田做活儿的、黑不溜秋的庄户老头,竟是村上富得流油的土财主——王老先生。
二
马牧池大财东,马老太爷,是一位个子不高,留山羊胡儿,精瘦的干巴老头儿,衣着随便,布衣短打,混在人群中,与乡下扛长活儿打零工的的庄稼人,别无二致。
平日里马老先生不显山不露水,大儿子在集镇上照料绸缎庄、二儿子管着中药铺、三儿子喝过几年洋墨水,县城钱庄由他张罗。乡下上千亩良田,是堂弟马大个里外奔走,家里大小家务事儿,是念过几卷《诗经》、《楚辞》以及《春秋公羊传》、能写一笔工整欧氏小楷的老妻打理,如此以来,自己也乐得逍遥。
马老太爷懂牲口,家里骡马成群,牛羊满圈,每逢三、七大集,马老太爷就骑上他最钟爱的德州庆云乌头驴,到牲口市场上转转,看着顺眼的,找个相熟的经纪说道说道。一般是两个人手伸进衣袖、袍子或者布袋里,拿手指头打暗语交扯一番,当地人称之为“摸嘎”。价格谈拢了,马老太爷就从腰带上解下一只粗布袋子,“哗啦啦”甩出几只“袁大头”买下,买得多了就派得上银票的用场了,自家有钱庄,银票开起来便当。马老太爷看牲口,不看是否瞟肥体壮,他看的是体型、皮色、牙口、蹄脚儿和“毛旋儿”,他懂得牲口成色、懂得待弄牲口,他有本事把缺点儿肉差着膘儿,但有身架儿、体型周正、精神头儿上好的牲口买回去,加点豆料儿、添添嚼谷,上上成色,秋耕可着劲儿用上一季,次年春上还能卖上个好价钱。
麦子黄梢儿的一天,逢集。马老太爷一早起来,喝上俩鸡蛋,就着嫩香椿拌豆腐,吃上一只脆香酥甜的马蹄热烧饼,喝口茶水漱漱口。马大个从驴棚里牵出油光水亮的乌头驴,牵出大门口,在上马石边儿停下来,马老太爷剔着牙,款步走来,马大个扶他上了上马石,马老太爷骑上驴,冲马大个摆摆手,“哒哒哒哒”径自往集市上奔去。
太阳出来了,是个好天儿。到了牲口市场,集市上没上几头好牲口,马老太爷就把乌头驴拴到市口的一棵柳树上,老远看着来往的商贩以及簇拥而来的骡马驴牛。不知什么时候,马老太爷身旁多了一个黄瓜摊儿,青翠溜鲜的嫩黄瓜儿齐齐整整码在平铺的麻布包上,一根根黄瓜儿,挂着花儿,滴着水儿,这可是鲜物啊!
“老爷子,来根嫩黄瓜,尝尝鲜。”卖黄瓜的是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他冲马老太爷招呼着说:“头茬黄瓜,全集市上头一份,二十个铜板一根,要不要来几根?”
马老太爷捋着山羊胡子,笑了笑,没说话。
这时候,有三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人围上来,其中一个穿丝绸短褂的小伙,乜斜着吊角眼,问:“老头儿,嫩黄瓜咋卖?”“二十个铜板儿一根,不还价!”特么,咋就这么贵啊?”丝绸短褂小伙说:“你卖这么贵,能有人买吗?有人买得起吗?”
“十个铜板一根,来六根。”丝绸短褂小伙说。
“这……,不行啊,少爷。”卖黄瓜的人一下急了,他说:“种早茬黄瓜不易啊,有大本钱哩。”
“那你就别打算在这儿卖了,俺姑父是这集镇上的财税所长朱老爷,走,咱找俺姑父来撤他摊子。”另一个矮胖子说。
“别别别,求你们,小少爷,咱好说好说。”卖黄瓜的老人一下子惶恐不安,说,拿走吧!一根十块铜板。”
短褂小伙子一眼看到旁边还坐着个糟老头子,他边嚼着黄瓜边冲他两个伙伴说:“这马牧池十里八村也就数得着咱哥几个了,十个铜板一根黄瓜,那得有多贵啊?一根也就算了,还吃两根,谁舍得吃?谁吃得起啊?我敢打赌,这乡下来的老头肯定吃不起。”丝绸短褂小伙眼神撩了撩马老太爷,三个小伙摇头晃脑,笑得丑态百出。
“还有多少黄瓜,您数数个,俺全包了”马老太爷对卖黄瓜的老头说,他理都没理那三个嘻皮笑脸的小混混,更让三个小青年瞠目结舌的是,马老太爷托起码满滴水挂花嫩黄瓜的麻布袋子,转身去喂了他那头拴在柳树下的、溜光水滑的乌头驴。
三
公老爷有个嗜好,大夏天买块肥肉挂院子里臭着,引来一群苍蝇叮咬、交配、生卵、长虫,大伙儿都懂,苍蝇卵生的虫忒恶心,有个学名叫做“蛆”,估计读到这个字儿,大多数人都恶心地想吐了。
公老爷和他的几辈祖先,在这片地场儿积攒下粮田上千亩,到了公老爷这辈儿,光四合宅子就有三、四处,庄上和镇上的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省城有套两进两出的,大儿子在省城读大学,由老管家公顺陪侍住那儿。
公老爷天热的时候,就住在乡下,喜欢弄点稀奇古怪的东西下酒,比方上文说的臭肉上生出的“蛆”,公老爷不叫它“蛆”,称之为“肉芽”,等他的“肉芽”在那块臭肉上长得有蜂蛹大小,他就招呼下人把臭肉取下来,放陶瓷盆子里,拿刚汲上来的井水激,蛆虫受凉水刺激就从肉里面爬出来,陶瓷盆的水面上漂起白胖胖的虫子,再拿笊篱捞出来,控干水,放滚沸的热油上炸一下,竟然满院子生香,炸好的肉芽捞盘里,撒上一勺细盐粒儿,就成了公老爷最得意的下酒菜。
一到天冷下来,公老爷就搬镇上去,集镇上有他的油坊、他的磨面铺子、售煤场,还在毗邻小驿站的地方儿开了家旅舍,几处买卖一年也能余剩三、五百块现大洋。公老爷住的镇上有东洋人的兵站,大门口挂着膏药旗,兵站的煤是公老爷送,冬天天寒地冻,日本人烧煤炉供暖,公老爷也学着洋鬼子的样子,从省城用马车拖来铁疙瘩煤驴子,用起来比乡下的火盆子暖和多了,而且还能烧水煮饭烤烧饼。
公老爷还喜欢吃牛肉馅饺子,牛肉饺子的馅儿有讲究,砧板上剁牛肉馅儿的时候,要多放牛板油,馅里板油多了,煮出来的饺子,咬一口,有香里透鲜的汤汁。公老爷煮出来的牛肉饺子不急着吃,放蔑条筐子里搁门外磨台上冻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安排下人用炸油煎着吃。公老爷说,冻一晚上,油凝瓷实了,搁油锅一煎,外皮儿酥脆生津,有嚼劲儿,里边肉汤裹肉团儿,啜一口鲜汤、入口生香,咬一口肉圆儿,别有风味。
不久,公老爷儿子回了镇上,儿子学校里读了几年日文,就跑鬼子兵站当翻译去了,公老爷儿子在东洋人那儿当差,对他来说也算上边儿有人了,说话办事儿的语气就两样了,又过了两年,被日本人任命为维持会会长,爷俩儿为虎作伥、鱼肉百姓。解放后被人民政府就地正法,也是大夏天儿枪毙的,好几天无人收尸,蛆虫爬了一地!
(图片来自网上,感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