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不闻

我叫小雪。

我本是没有名字的，养父说捡来的女孩活不长，不用起名字，养母说起个小字随口叫着也好。他们是在一个飘雪的天捡到了我，养父便唤我小雪。

我小时候生的很漂亮，这不是我自己说的，每一个见过我的姨娘都想讨了我做儿媳妇，养母每次都会拒绝他们，然后在家里抱着我说，我们小雪以后要到大户人家做夫人的。

可一切都被一个老先生改变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及笄，因为我生的好看，养父总是喜欢带着我去卖鱼，很多人不是因为鱼好吃，而是因为多看我几眼才总在我家买鱼。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跟着养父出去，一个白胡子的老先生走到我面前，他并不看鱼，而是一直看我。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没想到胡子都白了还是和那些肤浅之辈一样。

我只低头看着在没有水的地上不断挣扎的鱼，不去看他，养父开口问他，先生想要哪条鱼？

他只是摇了摇头，反问养父：此女可是阁下的亲生女儿？

养父摇了摇头，他却似早预料到了一般点了点头，许久没有说话。

养父正想着赶他走，他却缓缓开口：此女应在天子身边，携手戏天下。

养父当时没有说话，却在我及笄的那年带着我踏上了去京城的路，这不是什么大国，没几天我就随养父到了京城。

我听说，那年王上正四处征召生的美的女子。

2.

我第一次踏上朝堂，周围的大臣看我的眼神和那些买鱼的人没差很多。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我跪在殿上，不敢抬头，养父跪在我身边。

“抬起头来。”我并不知道王上在哪，只是从头顶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

我抬起头，原来王上站在纱帘后面，似乎在用手轻揉额角，然后缓缓转过头来。

听养父说，当今王上年不过三十，可看上去却是百经风霜，他穿着一件暗黄色的朝服，庄重却并不奢华，慢慢向我走过来。

他见到我似乎很惊喜，伸出手将我扶起来，“汝可有姓名？”

我点了点头，“民女小雪。”

他放开扶着我的手，皱了皱眉，缓缓说：“小雪这名不好，本王赐你国姓，就以，本王的姓为名吧。”

随后，他顿了顿：“就叫，褒姒吧!”

褒姒，这是我的第二个名字。

王上对我很好，美食珍馐一应俱全，还有宫女教我学习礼乐，可王上却从不来看我。

我原本以为养父是送我进宫做王妃的，王上不会是将我忘了吧!

在我进宫的第三个月，终于见到了王上。那晚他提着一壶酒，身着常服，丝毫没有一国之主的气息，他邀我共饮，直到坐在他对面，我心里还有些感觉不真实。

“王上，少饮些酒吧!”他坐在对面一直饮酒，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说了这无关紧要的话。

他看着我斜斜一笑，又看着远方叹了口气：“若是昭雪还在，想必也要这般劝我。”

我虽在宫中待的时日短，却也知道当今王后闺名并非昭雪，亦不知道这位昭雪姑娘是何人，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他似乎看了我一眼，自顾自的说：“昭雪是我前夫人，我从前一饮酒，她便把酒杯抢了去。”

他又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下：“都怪我，怎的会叫她被敌军抓了去。若是……若是我不听那些老顽固的话……我……不做这国君便是。”

他手里攥着酒杯，似是使足了力气，这个统治着一个国家的国君，在我面前哭的像个孩子。

“王上还请节哀，先夫人若是看到王上这般，想必也会担心的。”我将他紧攥着的酒杯从他手中取出，我似乎明白他为何不喜我叫小雪了。

“褒姒，你可知，本王召你进宫是何故？”他突然抬头看我，眼神中多了几分威严。

我被他吓得身子一震，连忙跪下行礼：“褒姒不知，还请王上明示。”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我的眉眼，皱着眉头看着我：“本王要将你送到周国去，给周国的大王做妃子。”

早便听说褒国战败，原来我不过是王上求和的礼物罢了，想到这里，心头不禁涌上一丝难过。

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我离他很近，他的眼中，似乎有一抹怜惜，“你恨本王吗？”

我同他没什么交情，自然是不恨他的，可若是他要把昭雪姑娘送到周国去，她定是恨死他了。

我后退一步，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随后看着他说：“褒姒自小便是孤儿，如今能有机会为国效力，使母国免于战火，心底里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恨王上？”

他听完我说的这话，拿起酒壶向外走去，边走边说：“哈，不恨便好，不恨便好啊!”

听说周国是个势力很大的国家，我本就是个无根的孤儿，去哪都是一样的。听说王上赏了养父一大笔钱，算是报答养育之恩了吧!

周国的使节来到宫里那天，大宫女为我梳了最美的发髻，穿上了那件十二个宫女花了一个月才赶制出来的华服。

大宫女偷偷告诉我，王后都还没穿过这样的华服。

那是一套鲜红色的衣裳，像婚服一样。宴请使节的时候，我穿着它，走进了那场盛大的国宴。

3.

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次坐的周国使节。

他看起来很年轻，一身官服，手拿着酒杯，似乎也在看我，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朝我敬酒。

不知是不是今日衣裳太过繁多，我竟出了些细汗，连脸颊都微微有些热。

我坐在王上身边，为他斟酒，却不知为何，眼睛始终离不开那周国的使臣。

去镐京的路程有些远，我只在走的那天穿着那件繁重的礼服，拜别王上，拜别故国。很多百姓走到街上为我送行，我知他们不过是想看看王上送出去的美人长什么样子罢了。

我似乎在人群里看到了养父养母的身影。

“别了。”我轻轻说出口，却没人听见。

去镐京的路上大概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了。

那个周国的使节，他是周国一个大将军的儿子，我唤他小将军。

我们白天赶路，趁着大军歇息的时候，我便偷偷去找他说话。他和我从小到大碰到的人都不一样，他没有要讨我做媳妇，还总会给我念一些很好听的诗。

“小将军是习武之人，何以懂得这么多诗词啊？”我坐在柳树下歪着头问他，我最喜欢看他侧脸，棱角分明，英气却又不失柔和。

“家父自小便对我管教的严厉，他说男子汉定要文武双全才可。”

“可那么多诗词，又要练武，你……”我话说一半，忽然看到离我一尺处有一条蛇，正缓慢爬过来，我吓得大叫一声，下意识扑到他怀里。

他顺势右手揽着我的腰，带着我站起来，同时左手挥剑将蛇身斩断，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刚的事情没发生过。

我趴在他怀里，双手搂着他脖子，鼻尖全是他身上的味道，那一瞬，我不想再离开他了。

他左手拿着剑不敢动弹，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没过多久，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褒姑娘，没事了。”

我知道我不得不离开他了，慢慢将手从他颈间拿下来，站稳身子，微微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小将军了。”

那之后，就算是赶路，我也要掀开马车的车帘偷偷看他，有几次他也正回头看我，目光交汇，我羞得红了脸，只得将车帘放下。

他给我讲他随父征战的事，讲他在镐京遇到的纨绔弟子和姑娘的故事，有几次我都想问他，我们不去镐京了好不好，我们将随行的人都杀了，便再没人知道我们的行踪。

可他总说，父亲从小教他要为臣要忠，他励志要为周国打遍天下，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我不敢说出口。

进城的前一晚，队伍在密林里扎营歇息，已经很晚了，我毫无困意，随意在林中漫步。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这一晚，我无比抗拒走到那个强大的周国大王的身边。

“原来是姑娘在这。”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不知为何，以往听到他的声音我都会变得开心，可现在却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就要爆发了一样。

他心里一定是欢喜我的，不然他为何总喜欢同我说话？不然那日他为何要救我？不然他为何眼神总是停留在我身上？

我向前走了两步，我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他起先是一愣，随后迅速把我推开，我踉跄了一下，没有站稳，直直向后倒去。

他快步向前，揽住了我的腰，四目相对，他又迅速放开了我。

他后退了两步，单膝跪地向我见礼：“褒夫人。”

“我不是什么褒夫人！”我一甩袖子，怒气冲冲的看着他。

我走到他面前同他一样跪下，双手捧着他的脸：“我们逃走吧，不要进去镐京了，好不好？”

他不说话，只是将我扶起来，又蹲下为我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夫人衣服脏了。”

我用力拽回衣角，说出的话带着哭腔：“我们走吧，好不好？”

他又恢复了单膝跪地见礼的姿态，“夫人想必是受了风寒，乱说胡话，末将全当今日与夫人没有见过，等明日进了宫，大王便会寻得名医为夫人诊治。过了明日，夫人便有了荣华富贵，大好前程，还请夫人早些歇息吧。”

我苦笑了声，悲从中来，眼泪不自觉连成了线，“别叫我什么夫人，我爹娘唤我小雪。”

我抬足要走回营帐去，却听他小声说了句：“若有来世，小雪不要生的这么美，我们做一对平凡夫妻，家国天下，再与我们无关。”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世人都道红颜祸水，祸水，果真祸水！

4.

面见周王的那天，我又穿上了那件沉重的华服。和那天国宴一模一样的情景，只是小将军却只低着头，再不肯朝我笑了。

周王对我很好，他封我为美人，又许了褒国平安，每时每刻都在陪着我，就连上朝都要我在身边。我是喜欢陪他上朝的，这样我便每天都能见到小将军了，可他却再也没对我笑过。

一日，我在宫内闲游，看见远处有一女子疯疯癫癫，自言自语，我便问身旁的侍女那是谁，她远远看了一眼答道：“说起来，那位夫人正是美人你的母国送来的。”

“我的母国？”我疑惑的看着她。

“说起来也是可惜，那位昭雪夫人进宫之后，拒不侍寝，大王震怒，下令将她关在冷宫里头不许出门，时间长了，便成了这副模样。”侍女说完叹了口气，似乎也在替她惋惜。

“昭雪夫人……”我喃喃自语，那个与我举酒共饮的褒国大王似乎又出现在眼前，事实竟是这样么？

那日，我在朝堂上听到大王要派小将军上战场，便在出宫的路上等了他许久，远远的见他走过来，四下无人，我便跑到他面前去想要抓他双手，他却似乎知我意图一般，迅速后退一步向我见礼。

我双手悬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见他腰间佩着一块玉佩，我想着要一件他的贴身之物，好日日为他祈福，便指着他的玉佩说：“你这玉佩不错，送给本宫赏玩吧。”

他犹豫了一下道：“外臣之物，美人还是不要留了。”

“怎么，要本宫去找大王朝你要么？”我端出来宠妃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将玉佩解了下来。

“美人务必保管好，莫要被人看见，惹祸上身。”我拿着他递过来的玉佩，上面还留有他的温度，再一抬头，人却已不见了。

我拿着玉佩，每日都对着老天祈祷，刀剑无眼，希望我的小将军能毫发无损的归来。

小将军终于战胜归来，可却听说他犯了谋逆之罪，将要被大王处死，而就在这时，我怀了第一个孩子。

我不信小将军会谋逆，一个内官在我的逼问下告诉我，小将军是被王后的哥哥申候陷害的。

我生产之日，大王下令，小将军犯谋反之罪，诛九族。

那之后，我许久没有笑过。

我生了个儿子，从小我便严厉管教他，决不能比不过申后的儿子。

我从没有一刻忘了小将军，为了报仇，我追杀申后的儿子。虽然被大王发现了，但我知他不会怪我，我要他立我的儿子为太子，我说我要做王后。

他问，让你做王后，你会开心吗？

我点点头，他废了申后，把王后的位置给了我，可我还是不开心，我发现小将军不在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开心。

怎样我才会开心呢？王后已经得到惩罚了，如果那时大王不下令杀小将军的话，他便不会死。

我坐在大王的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妾还从没见过烽火台点燃的样子呢!”

他扣住我的下巴，“你若想看，寡人给你点便是。”

最强的周国大王为了我褒姒下令点了烽火台，我和他站在城里最高处，看着烽火台一个一个的亮起来，一处一处的兵马向我脚下聚集，我看到了申候，看到了朝堂上的老顽固们，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每个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找敌军，申候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般骑着马到处跑，太有趣了。我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玉佩，若是小将军和我共同看到这一幕，他也会很开心吧。

我不禁笑了起来，他们在下面越着急，我越觉得有趣，甚至掩面大笑起来，底下的人，像极了那时他给我讲的笑话。

申候似乎听到了我的笑声，抬头看到了大王怀里笑的花枝乱颤的我，和身边一脸满足的大王，似乎执着剑说了句什么，大家便都退下了，大王揽着我走回了宫里。

外族真正入侵的时候，大王再次点燃了烽火台，我看着烽烟滚滚，却没有一个人，一匹马前来。

那些人闯进宫殿，名震天下的周天子，就这样死在别人剑下。

我又笑起来，他们打的越乱，我笑的越开心，这些人，全部都要去给小将军陪葬，我要整个天下都给我的心上人陪葬！

再见到申候，就是他用剑指着我了。他口口声声喊我妖妃，说我毁了他大周的江山。

“你以为我稀罕这王后之位么？你记住了，我爹娘唤我小雪。”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名字，他的剑划过我脖子的那一刻，我手中紧紧攥着那玉佩。

但愿来生，江山和战乱，再与我们没关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