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烧香还是求签?”
我循声望去,一布衣和尚双手合十在我跟前站定,施施然看着我。
“都不是。”
“那你所谓何事?”
“不为何事,只是散步至此,见游客众多,好奇心驱使进来看看而已。”
我向他点头转身正欲离开,刚垂下眼,就能看到和尚那光秃秃的头上冒出的新茬儿。
“你赶时间吗?”
“还好。”
“那你且在此等我一会。”
他说完不待我回答,就施礼转身离去。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却又做不到若无其事的离开,索性放任自己在台阶上坐下来。
我拿出手机给室友发了信息会晚点回宿舍,然后随意翻了翻朋友圈,想着要不要来一局游戏打发时间,犹豫片刻后我还是恭敬地收起了手机。我听到殿内传来的诵经念佛声,看那些殿外的人们手持香火横向放置于双手之中,然后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虔诚的弯腰。没人能知道他们心中所求,只能从他们脸上依稀辨别出真心几分,欲望几分,悔过几分……
我向台阶的边缘挪了挪身子,让出更多的空间供人们通过。我是唯物主义者,只要接受过一定教育的人,都会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鬼神上帝之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即使人们早就清楚了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却还是无比相信这世间因果循环,善恶报应。就像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明明不相信却还是走进了这里一样。
“你在看什么?”
“看树。”
“那你在想什么?”
“在想明明已经五月了,为什么这棵树却在落叶。”
和尚站在台阶上方,我站起身来,让自己与他的视线平齐。他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我不知道那是一颗什么树,我只知道它光秃秃的树干下是一层厚厚的落叶,明明别的树都长出了新芽甚至开花,就偏偏它却违背了时节在掉叶子。
“这是黄桷树,佛经里称为菩提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脱口而出,似乎我也只记得这一句而已。
和尚对我微微一笑,我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确实不是自己懂,只是顺嘴就想证明些什么,却忘了在专业人士面前自己太过外行,话刚出口其实就后悔了。
“它犯了一个错,这几天连日阴雨不断,温度骤降,它以为自己完成了使命,便开始纷纷落叶。”
“为什么其他的树没有。”
“其他树会通过周遭环境辨别是非,它不能,所以才犯了错。”
我看向他不解,应该说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明白,换做现在的话就是尬聊,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证明了自己与佛门无缘的想法。
“你求什么?”他突然问我,似乎确信我为求而来。
我在挣扎,不想中他的道,却又找不到更好的反驳方式,我走到树旁轻轻抚摸上沟壑纵横的树干,雨水混合着自身分泌的树脂,黏湿的触感。有蚂蚁爬过我的手指,奇妙的微震感,那么小小的东西,却能让指尖的酥麻感一圈一圈荡进心里去。
“我求一个果。”我不去看他,只是静默着自顾自的说。
“因为何?”
“因我忘了,果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想另求一个果。”
“你瞧,蚂蚁每日出来的因是储存粮食,果是维持生命,因果是必然联系,如果它想改变果,就得有一个因。所以,你的因是什么?”
我看着和尚迟迟说不出来话,更无法辩解,我没法像一个智者一样论证他的说法,词穷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像被照妖镜打回原形一样,就连否定的勇气都无法登上台面。
“我谈过几段感情,最近的一次也刚刚分手。可是能让我耿耿于怀的,只有一个人。”
我妥协般的垂下手,继续道。
“她喜欢我很久,从她刚开始喜欢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可我从未正面回应过她。直到我的第二段感情失败,我才决定要跟她在一起,她不是那种会一见钟情的人,却最终让我日久生情。她一直待在我的身边,我也曾自信笃定的认为她会一直喜欢我,即使大一我经常玩游戏忽略她,脾气不好找她吵架,她都还一直宽恕包容我。可是我没想到,撑不下去的居然是自己。我提出了分手,然后短时间内又跟别人在一起了。”
我无奈的笑了笑,接住了头顶落下的叶子,青翠的绿叶,明明新生,就要开始衰败。猛然想到自己,明明给了她新生的勇气,却又在刚生出绿芽的时候突然掐断了供给。
“你喜欢她?”
“喜欢。”
“既然喜欢,怎轻易放手?”
“我……我不清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的就是你这一类人吧,置身事外的时候往往才能看清楚自己。”
有人从门内出来,经过我们身边时他们都会对和尚站定施礼,和尚也会弯腰回礼。我看到香炉内的香火密集,袅袅烟雾逐渐上升,突然被一股不知名的风一吹,就了无踪迹了。
“喜欢一个人会产生自卑感,并不是因为自己变差了,而是对方的形象会在自己心里变得高大和伟岸。大家都觉得佛祖遥不可及,神圣不可侵犯,倒不是他真的神通广大,而是我们众多人的敬爱为他镀上了金身。你知道她喜欢你,所以你才敢肆无忌惮,因为她的喜欢,你才显得弥足珍贵。但你忘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因为她的喜欢你才变得特殊,没有了她的喜欢,你也就不再特殊,更不会成为她心口的朱砂痣。”
“我遇见了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后来我想弥补,可是发现自己的果错了,我想改变这果,却不知道如何改变。”
头顶的天空泛出黑色,和尚拿过一旁的笤帚清扫满地的落叶,我见他聚拢成堆,然后一层一层铺到树脚下周围的土壤上。
“叶子就算落掉完成了使命,即使后面又有新的替代,它也不会忘记大树的恩泽,以自己的尸体做养分滋养着它,这是叶子留给大树最后的温暖。如果大树能早点知道,或许就不会在以后的百余年间思悔自己未曾挽留过的瞬间。”
我不清楚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身后的大殿,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
“给她一刀的是你,这刀也只有你能拔出来,你不拔,她自然是会带着无法愈合的刀口继续走,但至少能保住命。如果要抽刀,你得想清楚自己的因是什么,一念之差,就是一条命的代价。”
鼓声响起,接踵而来的是晚钟,我猛然惊醒过来,弯腰行礼,转身走下台阶。
“你现在的果是什么?”
身后传来和尚的声音,遥远而空灵,却字字敲击着我的心。
“我要跟她在一起。”我坚定而郑重的说。
“那么因呢?”
我转身看向台阶上方的和尚,看着他的布衣和身后的大殿,以及阵阵微风卷起的落叶,我站在大树的阴影下,眼睛却突然明亮起来。
“我喜欢她。”
和尚双手合十,向我弯腰施礼,微微笑着。
“缘起,一念之中;缘灭,一念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