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区隔壁有一家鲜肉店,伸出门外的架子上常年挂着鲜猪肉块、酱肉块和腊肠。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大多数时候都同时在家,屋里的一幅《扬帆远航》图吸引了我,从店前经过时,常会瞅上一眼。
店里生意淡的时候,女的脱掉酱紫色竖条纹的围裙看电视,男的则穿着微褶的黑西装闲散地坐在木质的椅子上玩手机。
四月的一天下午,阳光西照,我经过鲜肉店去超市,撇了一眼店里,男的坐在常坐的凳子上看手机,女的并没有在家。正疑惑时,眼睛已被触到的一大束怒放的芍药花牢牢吸引住,粉红中略微带紫的芍药大朵大朵的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绽放,阳光正好打在上面,让人疑惑:如此娇艳的鲜花怎么可能出现在满布腥味的鲜肉店?
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发现除了惹眼的芍药花,在肉案一侧的木桌上还放着一盆葱绿的吊兰,碧油油的叶子纤尘不染。临近街道的一边有两盆掐丝玉簪、几株多肉;插着芍药的花瓶旁边还有一株蔷薇,绿叶托着极繁盛的粉色花朵,兀自和芍药比着美丽。静静地欣赏着她们恣意的娇艳和无声的喧闹,在寂静平淡的生活里,我的心一下子被点燃,悄然升起一缕温柔的情感。
记忆里还封存着许多这样突然被打动的瞬间:柳枝青翠的牧马河畔,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随着音乐全神贯注的摇曳舞姿,绽放年轻的心态;交通拥堵的三岔路口,老爷爷颤巍巍的牵着老伴儿的手过马路,仿佛手里牵着整个世界;超市门前,卖樱桃的中年妇女一边叫卖樱桃一边忍不住嗅了嗅竹篮里月季的芬芳……这些美妙的瞬间,仿佛广漠生命里的璀璨星火,刹那间便荡涤掉心灵在俗世沾染的尘埃与疲倦。
记得母亲和外婆也极其爱好美好的事物,除了菜蔬粮食,也常常会在院坝边上种上牡丹、栀子、桂花、鸡冠、月季等寻常花木来点缀生活。母亲最爱夜来香,从外婆家讨要了种子种在父亲开辟的花园里,每到夏夜,淡黄的花儿都会若隐若现的绽放在月光下,凝露带羞,恬静优雅,再加上空气里散发着阵阵清幽的香气,一瞬便足以疏解劳作一日的疲倦。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这样美妙的瞬间冲淡了生存的苦涩,滋养着心灵深处对于美的渴求,这种质朴的情感经由外婆和母亲,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清脆悠扬的鸟鸣、含露拔节的竹笋、清香醉人的稻田和母亲种植的各色花朵,构成了整个童年的记忆。然而那时对于美好的感知却是模糊不清的。渴盼着能够远行,希望在旅途的迥异中刺激神经,希望在他乡的风景里找到永恒,渴望有轰轰烈烈的情感,渴望在跌宕起伏中找寻生命的意义……
2003年的春天,母亲生病住进医院。父亲每次去探望,都会带一束月季或几支芍药,用矿泉水瓶盛上水,插在母亲的床头,水换的很勤,透明澄澈。我到医院照顾母亲时,就在病房的花朵下读书和写写画画,被病痛折磨得倦容满面的母亲都会露出丝许笑容,花儿在,女儿在,便能在病痛的间隙获得休憩与喘息。
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其实全然不懂母亲的感动、疼痛与遗憾。我的世界还太过单纯,我的被打动,无非是形式上的一种美好,无关心灵的震颤;我的病痛,无非是头疼脑热,无关与死神的厮杀;我的遗憾,无非是情绪的起落,无关生离死别……
母亲最终还是走了,我的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爷爷、奶奶也相继离世后,父亲和弟弟从老宅迁走,老宅便逐渐荒废,杂草和嫩竹向院坝里蔓延,却依然能见到成片的芍药和房前屋后怒放的月季,它们如往常一样喧闹着在寂静平淡里盛开。温柔的情感,在再次见到它们那一刻重新被点燃,我知道,这一次的感动,与母亲有过的感动等同,而母亲,早已长眠青山……
也许生命就是这样,在懵懂的深情与寂静平淡里休眠着岁月静欢。在远行与失去中疼痛的了悟平凡细碎的日常也能盛开成洁白的花朵,凝成珠贝,奏起叮咚的歌谣。在遗憾和回归中最终懂得,所求的其实都在近前:最打动自己的风景,是家乡里摩挲了无数次的青石板和它上面刻着的不可重来的成长印记;最爱自己的人,是那双凝望你消失在路的尽头依然不肯离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