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心大剧院。人头攒动,霓虹重叠,流金光亮浸染着整个剧场。戏台上,明艳的戏服上绣着的飞凤还在随着台上的人影晃动。台上人眉眼弯弯,华服着身,水袖一扬,拂衣落纱,如水温润的眼波里自有一番温情流淌。台下人靠着柱子,闭着眼睛,凝神危坐,心中微微动容。到头来,这幕唱尽悲欢离合也无人相和的戏终究还是拂了多少人的泪。
夜深了,剧场的人渐渐散了。黑夜是个好去处,让多少不知所踪的东西隐藏。
帘幕之后,正在卸妆的她看见黑漆漆的夜色心里却突然升起一股苍凉。她凝视着窗角上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那种想要挣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心头一紧。现在的她,不也是这样嘛。
有多少时间里,她都在怀念那段安逸平静的时光,时间终究是回不去了。她想起儿时的夜晚,外面也是这样的黑暗,但屋里却有着影影绰绰的光。那时无家可归的她被师傅收留,和一群和她有着相似身世的师兄弟们一起学艺。因为当时的自己最为年幼,又最刻苦寡言惹人怜爱,故师父对她关爱有加。况且她生来便有不凡的天份,穿上戏服的她灵动雀跃,娇美如画,在一个个的角色之间变换灵活。可是没有人知道,或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对这份她一直执着的事情,她从来都是由不得自己。她是从小经历过颠沛流离的人,她不愿体会戏中人的悲欢离合,不愿像戏中人一样任人摆布。能安稳度日,是她半生来最渴求又最遥远的希冀。
后来,师傅离开了他们,没有离别,只有一封大家后知后觉的书信,信上没有什么话,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师兄弟们都曾竭力找寻过,可除了一个紧锁的破烂小木屋外,再没有任何印迹。作为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身上。为了师父的一生心血,她耗神费力,苦心经营,精湛的技艺和师父留下的产业让她很快就声名远扬,尽享世人的追捧,盛极之时,甚至有人远道而来花费重金只为一睹她的芳容。可是她知道,她过得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可这些藏在心里的话,却又能向谁诉说呢?呵,向谁诉说。
这天她忙里偷闲百无聊赖去大街上溜达,街市上热闹的场景让她顿觉人间烟火气浓郁,她就这样地反复流连。面前卖包子的小摊上飘出的层层雾气好似打在了她的脸上,古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头簪玉镯反射的光相映。她看见前面走着一对夫妇,女子的肚子微微凸起,走在她一旁的丈夫搀扶着她,那种疼惜的神情她从未见过。她听见两人轻轻的对话声:
“夫君,我们的孩子,不如就叫他闲时罢。”
“娘子何为?”
“只愿他能闲时享这万里江山吧……”
她被这一幕晃了神,走在街上久久不肯离去。远处夕阳的色彩晕染着整片天空,她站在街上,蓦然地像个孩子失声痛哭,路上行人纷纷,她却再也顾不得,也再也不想顾得。霞光扑在她的脸上,她就这样走回了剧场。那天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她。从此,尘归尘,土归土,那个曾在戏台上叱咤风云的女子,销声匿迹。
多年以后,她早已嫁为人妇,生活美满。午夜梦醒时,她总会想起那个离别前夜所做的梦。梦里是那间破落的小屋,多年未见的师傅靠在炕上,一手拿着烟斗,手边是师傅以前最为喜爱的一套戏服,华丽精致。屋子里烟雾缭绕,她坐在炕沿听师父浑厚的声音响起:“总觉得,还是这身粗布常服最适合我”。她倏而从梦中惊醒,枕头上,湿痕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