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记录我与至亲之间那种微妙的眼神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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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的早晨,待我穿戴完毕,出门,转身,挥手,闭门。我都会看到那双望向门口而不愿正视我的眼睛。
她或者在独自玩耍,听见妈妈召唤而猛然回头;或者在妈妈起身的刚刚还曾视图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挽留,嘴里说着:想要妈妈陪。更多的时候,她是被奶奶好好的抱在臂弯,深深的望向我,只在我看着她并挥手告别的时候,而望向别处。
闭上门,我转身下楼,心里总揣着那样一双眼睛。有些不安,有所亏欠,又义无反顾的决绝。
时光依旧在自顾不暇中流逝,出门、告别,回家、拥抱。萱宝也在悄悄的生长,以她惊人的速度不断赠予我们惊喜,好多时候她似乎都听懂了妈妈的话。每天,在我抬眼看表的时候,她会赶忙说:妈妈上班。
那双眼睛也渐渐蕴含了越来越多的意味。它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像一个极力克制贪婪的孩童在觊觎妈妈的爱。
在很多这样的时刻,我常常想,如果眼睛会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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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父亲送我来津读书,行李准备了满满一大箱,不平坦的路段,父亲扛起箱子赶路。他歪着头,行李箱压在肩膀右侧。
我抬头望他,看见他那双眼睛风尘仆仆,匆忙中流露出喜悦和一个作为爸爸的高度。
那年我17岁,第一次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读书。
我们在宿舍六楼的楼道送别,我在上面的楼梯层,父亲在拐角的楼梯层,他穿着西装,转身看我,带着不舍、带着担忧、带着期望。我望着父亲的眼睛,在我17岁的年纪,勇敢的说着:爸爸走吧,我没事。心里默念着我要坚强。待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不争气的眼泪便肆无忌惮的涌出,将我淹没在思念爸爸的悲哀中。
在很多这样的时刻,我常常想,如果眼睛会拍照。
-3-
2014年,我终于出嫁。
父亲母亲弟弟坐火车来参加婚礼。
排练的时候,我握着父亲的手与他对望,分明间我看见他的眼睛流露出一些笨拙、一些拘谨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父亲将我的手交到他的手,那一瞬间父亲红了眼,我不敢看那张留存在电脑的抓拍照片,父亲红着眼眶欲言又止。在异域他乡,不会说普通话的父亲,把所有的祝福都存放在了那双望向我们的眼睛里。那眼角有了皱纹,两鬓布满沧桑。
婚礼结束,他们即刻就要返程。
我们在酒店外面再次送别,他们的眼睛越过人群扫射到我,匆匆的,片刻凝视,来不及深望,便钻进车子,车轮飞驰着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眼泪打湿了眼眶,一种无以言状的失落感,我仿佛是一个被父母至亲抛弃的孩子,手足无措。
在很多这样的时刻,我常常想,如果眼睛会拍照。
-4-
奶奶已是97岁高龄,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枯灯,奋力的燃着她最后的光焰。
如今的她,身形瘦削、枯老,似乎活的异常艰难。
远嫁后,她渐渐隐没在我心底一个不时常被发现的角落。
只是偶尔,在这样的深夜,我会常常想起她呆坐屋内,望向窗外的那双眼睛。
人到晚年的凄凉,概莫如此。
去年端午回家看她。她抓住我的手,询问着我的名字便嚎啕大哭。
我知道,我与奶奶的感情是深厚的。长到人生的30多岁,她一直是我生命中那样一个女人的存在,我们有太多的回忆和秘密。
那天送别,我回望她那双游离不定的眼睛。
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不能常常回来,我们之间,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在很多这样的时刻,我常常想,如果眼睛会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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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眼睛会拍照,我一定将这一双双告别的眼睛通通留下,粘在人生的记录本,串成一道最美丽的风景线。
只要眨眨眼就好。它们便全被留下,而不是像现在,待时间流逝,仅靠残存的记忆去张望、寻觅。
也不必去翻找手机、相机,因为,这些眼神很微妙,等我们举起准备拍摄,它们早已消失无影,稍纵,即逝。
我们为此又错过了多少生命中最真挚情感的流露?
这些至亲的眼睛,潜伏在生命的底板,不断镂刻出我们生命的轨迹。
---尽日相对却陌眼,亿劫相别终不离。
在我望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恰巧抓拍到了我的眼睛,这样,多好。
至少,眼睛会告诉,我们彼此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