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这种食物,在北方简直太重要了,甚至可以夸张的说,在现在民俗的仪式感越来越淡化和无趣的时候,“吃”成了所有仪式的替代,而饺子首当其冲,夸张点儿,甚至成了所有民俗的总和。民以食为天,在农耕文明留下来的节日印记里,过年和过节的最重要的活动其实就是吃,吃好了,这个节日就过好了。吃什么呢,好吃不如饺子,就吃饺子吧。当然,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在那些相比起来原始的时代,就算是吃,也要通过各种繁杂的仪式和程序,那些仪式简直是庄重和瑰丽。生活节奏的加快和富足,反而让更文明的时代的节日只剩下了吃。吃在过去尚是神圣和虔诚的,但如今,整个时代的吃相不雅,甚至粗鄙。
还说饺子,据说饺子始于汉朝,够早了。饺子皮里面包的东西开始的时候不是肉三鲜或者素三鲜,而是药材。发明饺子的是医圣张仲景,药材馅儿的饺子吃下去,原意不是为了好吃,而是治病。那时饺子叫做“娇耳”,之所以是这样的形状,就是为了因为要治疗耳朵的冻伤的原因。这很可能只是传说,但在北方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还说冬至不吃饺子,肯定会冻掉耳朵。这一定是饺子店老板传开的谣言。
饺子在有的地方叫做“扁食”,有不同分支和吃法。比如在西安,就有著名的“酸汤饺子”,在饺子汤中放入陈醋、香菜、油泼辣子、虾皮、十三香等调料,味道特别。我还听说过一种饺子的吃法叫做“小猪打腻”,很是有意思,比起酸汤饺子,这个“小猪打腻”就太简单了,无非就是把煮好的饺子放在玉米面粥里,连粥带饺子一起吃喝下去。我想这和钱有关,那时经济条件差,没有那么多白面,把白面的饺子放在玉米面的粥里,这样说起来是吃饺子,其实是为了节省白面。还有把饺子和馒头一起吃的,把饺子弄成咸菜那么咸,一口馒头一口饺子,你说这是何苦呢?但是,毕竟是吃了饺子,这是北方人对生活质量的追求呀。用一个饺子吃下去三个馒头,这是多么伟大的想象力。
饺子和馄饨肯定是近亲关系,看那馄饨的形状,内中有馅儿,和饺子很像。关键是都是用水煮的,用水煮的饺子叫做“水饺”,是饺子家族的主流产品,其他还有蒸饺、煎饺等等。“酸汤饺子”“小猪打腻”或者馄饨,都是连汤带饺一起吃下,而正宗的水饺,那是要用笊篱捞出来吃的,出水芙蓉,这是水饺的高贵。
饺子很神奇,饺子馅儿在日常好像就是那几种,实际上好像什么都可以包在里面,而且各种混搭,能产生很奇异的效果,天津有家饺子店叫做百饺园,饺子馅品类繁多。有人愿意尝试不同种类的馅儿,有的人就是常年“猪肉韭菜”或者“西葫羊肉”也吃不腻,选择不同。
各种馅儿不是在汉朝时就有的,在那时把药材拿出去、放进来肉已经是一个天翻地覆的革命了,总是要有一个变革的过程,而且各种馅儿的原料食材是一点点从西域或者南洋或者什么地方传到中国内地的,什么西红柿呀,什么胡萝卜呀,一听就不是本土的东西,这也是,正和食物的味道似的,日子要慢慢过才能滋味稠。
过年的习俗也是在汉朝时候确立下来的。当过年遇到饺子,这才是过年。偏偏鞭炮也是在汉朝形成的,只不过那时候没有鞭炮厂,也还没有包裹火药的纸皮,所以那时的鞭炮叫做爆竹,也叫爆竿,火药是直接放在竹子节儿里的。有饺子,有爆竹,这样的过年才算完整。从汉朝到现在,两千多年,都是这样过的。
饺子还有个说法,是“交子”的谐音。所以北方民俗是在“一夜连双岁”的时候,夜里12点才煮饺子,这是两年交接时刻。北方人过年一定要守岁到这个时候,那一刻,饺子下锅,鞭炮齐鸣,全神下界,小辈给祖宗牌位磕头,敬天敬地,老人开始发压岁钱,一家人其乐融融。既然饺子谐音“交子”,那看来饺子和张仲景的关系很可能是传说,饺子的由来,也许直接和过年有关,当然深究这些没有什么意义,喜欢吃,吃就是了,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溯及源头了。
虽然饺子代表了北方民俗里几乎所有的节日,但为什么其他日子也可以不吃,而在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吃饺子?因为包饺子的过程,就是阖家欢乐的表征,这是过年的最高主题。没有哪种饭像包饺子一样可以让大家一起做。包饺子这样的饭,没有大厨也能做,人人可以参与,就连孩子也没问题。虽然包饺子看起来工序复杂,但这正好为大家的协作提供了可能。一个人也能包,全家人齐上阵当然更好,在过年这一天全家人一起包饺子,有人和面,有人擀皮,有人调馅儿,有人包,有人煮,吃的时候全家围坐,饺子热气腾腾,全家围坐喜气洋洋,窗外鞭炮齐鸣,还有比这更有过年仪式感的亲切活动吗?我能想起很多个过年的场景,那些场景慢慢褪色,剩下的,好像都是包饺子的。
饺子看似就那么一成不变,其实仅就样式而言,也有不少花样儿,比如有的饺子不是耳朵状,而是更为美观和吉利的“元宝”状,甚至包成“上下结构”的“合子”,所谓上下结构,其实就是将两个饺子皮一上一下把饺子扣在中间,没有包饺子的那种挤压动作,有的人还将合子包出花边来。合子和饺子因为形状不同,因而口感也不尽相同,合子寓意阖家欢乐。而从包饺子几种工序的技法上来说,也都大有说头,比如擀皮这一项,简单不简单?一点不简单,有的人能一个人擀皮供应好几个人同时包饺子,一根擀面杖虎虎生风,左冲右突,毫无惧色。对,说的就是我自己。当然,这里面有拼绝对速度的,有从技法上由“擀”变成“压”的,也有在饺子皮上层层铺满面粉,摞满十张一蹴而就的。任何一件事情做好,内中都有不少门道。
尤其是在过年夜的饺子,讲究更多,有的人家专门包素馅的饺子,就是所谓的“津味素”,其中有红颜色的粉皮,寓意吉祥,而为什么是素的而不是肉的,这也是人们对祥和生活的期盼,期望下一个年头安静而不烦忧,朴素的老百姓希望风调雨顺,也希望不招灾不惹祸,不犯小人。年夜的饺子里,还在其中的几个饺子馅里包上比如糖果类的东西,吃着饺子,谁能吃出这样的与众不同的东西来,那一定是要有好运气,自己很开心,但是遗憾自己的亲人爱人没有吃到。我回想起我的原生家庭,在我们一起度过的几十年祥和的除夕夜里,我确信每个人都是吃到过饺子里的糖果,更确信我们想着自己吃到,也想着让身边的人吃到。
一个时代的来临总是要以一个时代的结束为代价,我记得刚刚过去的两个除夕夜,我们不仅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包饺子,电视节目也早就不看了。我们各自读书写字,也是很好的一种生命体验。我晚上出去买回了一斤饺子回来吃,那家店还有现成的饺子馅儿在卖,生饺子也有,我买的是煮熟的,回家直接吃。饺子有多种吃法,人生也一样。
那时候,腊八过后,就憧憬过年并且做各种准备了,现在内心没有波澜,也没有时间作出什么行动。此刻这个早晨,阳光还不错。阳光在各种季节和时段有不同的样子,阳光也是有味道的,在过年期间的阳光的味道,也是年味儿的组成部分。年味儿是一种混合味道,总是会有一些新的味道混进来,也总是会有些味道被剔除出去,可我没还是没有想到,现在的过年,不仅没有鞭炮的味道,就连饺子也不包了。请允许我下这篇文字,虽然看似轻描淡写,虽然也知道回不去,但过去的日子我真的很怀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