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衣袖三年香




疫情三年后的第一个春天,我们决定到马陵山上看梅花去,我们不能老这样粗俗下去,我们也得高洁一回。

年卡只激活了二张,薛先生指着剩下的三个人说,这是外地过来采风的作家。景区工作人员打量这几位不修边幅、丢盔卸甲的模样,感觉有点那个意思,挥手放行。本地人竟然以外地人的身份通关,我们的心中既有三分得意,又有二分惆怅,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赵望月唱道,恨不得手执钢鞭将你打。

我们避开人流,朝梅花开放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树木萧条,和二十度的天气、热烈的太阳并不匹配,我们怀疑来早了,担心梅花是不是没开呢。但既然过来了,那就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吧。

三年疫情,赵望月和薛先生忘记如何走路了,他们退回到爬行动物的年代,新冠后遗症表现为喘不过气,左腿走右边的路,右腿走左边的路。一条路不成了路,只是他们解开心头疙瘩的绳子。所以,他们不停地问,梅花开了吗,梅花山到了吗?然后一屁股坐在三仙湖边的石凳上,说,别走了,打牌,打牌。

他们认为坐在湖边的春风中打牌,看划船的女子,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经过我们的一番鼓励加鸡血,他们用小脚老太太的速度继续前进,到吴牛喘月处又停滞不前,特意站到“喘”字的下面,像两头牛一样喘起粗气。

绳子拿出枣子,我拿出巧克力,赵望月和薛先生却说枣子又大又甜,肯定是抹了催熟刹和甜蜜素了。巧克力放在热水杯边上,化掉了,两人叫嚷是过期食品。总之,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让一行人保持完整的队形继续前进。

他们希望从风中穿过,从水中穿过,在湖面上留下自己的影子,但内心里仍是不想走路,在石头小路上他们磨磨蹭蹭,在湖中的木头桥上,他们仍然磨磨蹭蹭,他们对梅花是否开放并没有信心,仿佛此花高洁,已经不适合在污浊的世界中开放了。

他们指着湖中游船说道,既然没有坐船过来,那就坐船回去吧。另一个则道,微斯人,吾谁与归?

穿过三仙湖中的木桥之时,我们仍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不知道梅花是否开放了,梅花的出现十分突然,也可能是我们被湖中的游船和美女转移了视线。一路上的自我肯定与否定终于有了结果,下了桥,我们就和梅花混在了一起,在大片肃条之中,悬空出现了一幅幅彩色的油画,有人加入进来,增加了它们的层次和丰富性,有人离去,它也不会缺少了什么。那时,我们仍有两个疑问。首先,这是梅花吗?还是樱花,杏花,桃花,为什么一片肃杀之中,你开放得如此美丽?

勤劳的蜜蜂比迟钝的人更早得知梅花的信息,它们嗡嗡嗡在花丛中飞行,穿过白梅红梅绿梅,把各种颜色的花朵连到了一起。

小小的梅花大片大片的开放,想拍摄出它们的精气神有一定难度。需要停一停急匆匆的脚步,需要慢慢地观察,细细地揣摩。如果离得太远,总感觉乱花迷眼,如果离得太远,又模糊了一朵花与人的界限。

如果不走完脚下的路,梅花是不会为你开放的,薛先生说。他一下子忘记了走不动路的两条腿,一下子忘记了新冠后遗症,选定一棵树,慢慢地靠近,慢慢地融为一体。让梅花与人互相交流,互相传递精气神。于是,所有的山路都没有白走,所有的努力都值了。



对于赵望月来说,梅花只是一个抽象概念,存在于古诗词,存在于幻想中,那是高洁,美丽,清香等等的代名词。当面对真实的梅花,他实在是看不出来哪里高洁了,哪里美丽了,清香吗,这时候他不由得嗅了嗅自己的鼻子。

面对具体的梅花,他很失望,当我们把全部精力集中于一棵棵梅花之时,他却消失了。去年赵望月劲头十足,那时候他刚刚退休,丢掉了手头的一切杂务,说一定要到大自然中去走一走。去年我们我们到达梅花山之时,梅花已经开过期了,少了许多精神,但赵望月依然兴趣盎然。

今天梅花开放正盛,精神十足,赵望月的精神却不足了,他只能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除了牛比哄哄的新冠,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罗也消失了。他昨天晚上喝的酒,今天仍是一身酒气,他不像赵望月,得知要来看梅花,为了让自己和梅花相配,沐浴更衣,吃素三天。门罗的酒气和世俗之气把怒放的梅花熏得奄奄一息。他却大喜道,俺也具备了闭月羞花之貌。

看到梅花愤怒的眼神,他又改口道,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多人睡不着觉,急需夜晚和酒精来麻醉自己,他们是我的客户,是我的朋友和上下级,只要坐下来,我只能端起酒杯,一陪到底。

我问,这些花朵和蜜蜂呢,它们是如何度过昨天的夜晚?

他羡慕地说,它们在湖边呢,有山风,有石头,还有一池碧波荡漾的湖水。

当我电话定位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坐在一座亭子里,面对着一座古代的雕像,那是一个文人,叫徐用锡,据说是乾隆皇帝的老师,像梅花一样高洁的人。他们突然喜欢永恒的历史了,而对一年一开放的梅花失去兴趣。

几个女子问沉醉于花海中的薛先生,这是什么梅?薛先生说,绿梅。

在炽热的太阳下面,薛先生选择的那棵绿梅仍然是寒气森森,似乎刚从冬天中醒来。薛先生问女子来自哪里,听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女子道,一百公里外的兰陵。薛先生问,是兰陵美酒夜光杯的兰陵,还是兰陵笑笑生的兰陵。女子答,都是。

几个女子的快乐就如同这不同颜色的梅花,有白,有红,有粉,有绿。

薛先生也跟着她们一起快乐,有白,有红,有粉,有绿。

蜜蜂呢,是伴舞者,它们既不骚扰人,也不害怕人,它们嗡嗡嗡唱着,你看你的花,我采我的蜜。

后来,喝醉酒的赵望月却说,一眼看过,即刻得到了梅花的精气神,哪需要把头伸进去,把身体探进去,更不需要坐在梅花丛中吐帮纳新。如果再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如果再被封闭三年,我的衣袖上面会一直保留着花朵的淡淡香气。

门罗也喝醉了,他扑上去闻赵望月的衣袖,说,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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