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树(三十七)

卡车在崇山峻岭中艰难前行,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脑壳痛得象要爆炸,太阳穴汩汨地跳,似乎有洪荒巨兽要从里面钻出来。偶尔疼痛稍缓,大脑也昏昏沉沉的近乎麻木。半闭的眼睛里望去的一切景物都是模糊的,灰暗的底色里有无数金星闪烁。我知道自己还在发着高烧,没有温度计,自然不知道具体的体温。按以往的生病经验,应该在四十度以上。此时我口渴欲裂,喉咙里象是烧了一团火,干痛干痛的,异常地难受。车里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宛若我得了瘟疫,避之唯恐不及。他们旁若无我地高声说笑 ,毫不顾忌我的感受。这就是江湖,血腥残酷、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彼此算计,有利用价值时就称兄道弟,没有价值就被一脚踢开,不落井下石就是最大的仗义,自然不可能在这些人身上得到温情。我独自躺在车后,四肢没有半点力气,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随着车轮的颠簸而上下起伏,在这块留给我的空间里左右上下的滚动。好在我的臂膀上死死的套着那只牛仔袋的背带,一直没有松开,里面有給曾砚华买的貂皮大衣,是我现在唯一值钱的东西,我守财奴的本性在这种时候都没有失去,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有了牛仔包的缓冲,头才不致于和坚硬的车厢底板做亲密接触,否则我就是不烧昏也磕昏了。

太阳落了又升,又一个黄昏过去后,我的烧竟然奇迹般的退了,此时卡车在一个无名小村前停下,司机下了车,提着个油桶说要去村里买点油。几个和司机混熟了的家伙想跟着一起去,司机说他买油的地方离这个村子还有点距离,那里有很多恶狗,见到生人会出来乱咬,说得那些人只得熄了和司机套近乎的念头,垂头丧气地看着司机顺着一条小路渐行渐远。

江湖越走胆子越小,这些走私的家伙虽然常年在刀口上喋血,却没有胆子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乱来,生怕阴沟里翻船。可食物与水的匮乏又使他们不得不去村子里寻求补充。当下便呼朋引伴、三五成群的顺着那条小路向村子里走去。此时暮色四合,眼前的山石树木尽皆被夜的黑暗改变了面目,望上去添了几丝说不出的狰狞恐怖。晚风呜咽,夜鸟怪叫,便是以我的心性,也有丝寒意在心头漫溢。我也挣扎着爬下车,就在路边找了个地方放了水。又匆匆忙忙的回到车上。把头安排我和一个叫阿贞的女子守车,原本我是想推拒的,我的食物和水比其他人更先耗尽,早就急着补充了,只是这穷山恶水之地人烟稀少,一直没有机会而已。此时我恨不得耗尽所有买来食物和水,哪里能够放弃这种来之不易的机会呢?只是想着和这些人都是从韶关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做得太过才不得不同意,把头安排的时候还说大家是体恤我身体有病,守车可免受累。我心里虽然不高兴,却也不愿多说,将已经空空乎也的军用水壶递给把头,要他顺便给我买点吃的东西回来。

车厢里装着十几万的货物,大部分是日本电器,什么索尼,松下,东芝,夏普,日立之类的彩电、录像机、传真机、子母电话机……,另外还有手表、绅包、眼镜、服装、药品之类的国内买不到,或是即使可以买到价格却要贵上数倍的车西。这些货物全部用没有商标的纸箱装着,货物的主人各自用数字在纸箱上做了记号。这是走私的行规——在货物没有安全抵达之前不能暴露谁是货物的拥有者,以防万一出氨时好丢卒保帅、金蝉脱壳。

这些货物一旦运回韶关价值起码要翻上数倍,风险与回报永远是成正比的,一趟走私,有些人可以赚得盆满钵溢。有些人则是血本无归。比如我,本来想发点小财,替人运药,结果碰上香江辑私队的,五千多本钱的药全部丢进了大海……而这些钱大部分是曾艳华借我的,此时卵打精光,不知道回去后如何跟她交差。

阿珍是韶关本地人,二十四五岁,和大多数的广东女人一样皮肤黝黑,个子挺高,目测有一米六多,微胖,体重起码在六十公斤以上,胸前一对鼓荡之物极是惹眼,犹如两个充满气的皮球。这女人好酒嗜烟,和男人打情骂俏时脏话连篇,什么睏啊、打针啊的广式脏话经常挂在嘴边,看上去不太正经,可到了真场合她又有点放不开,曾经有个男的出五百块要摸她的巨大,被她一脚踢开。一路上我起码见到三个男人想占她便宜都没有得逞。阿珍总是鄙夷地对那些男人说:“你这样的货色想睏老娘?再回你妈的肚子里去滚一回吧!”阿珍非常泼辣大胆,看上去很有黑道大姐的派头。

“细佬啊,你果趟莫大够蕴拉,限来陪搞莫蒙太噶。”此时她叼着一杆万宝路,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对我说,“我细得来尕啊叶,呢有黑揾吾……”阿珍一口广东白话,我只听得出大概的意思,似乎是在安慰我,还说她认识曾艳华……广东很多乡下小地方的人不会普通话,外地人如果不会讲白话,根本就无法与之沟通,这也是同行的韶关人疏远我的原因,大慨他们也懂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古训吧。

过了一会,那些下车去活动的走私客们开始陆陆续续的回到车边,而最早走的司机仍然没有影子,大家也不着急,在车边或站或蹲的抽烟讲闲话。

把头将我的水壶递给我,我接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知道里面已经装满了水,把头又给了我一包压缩干粮,一包小蛋糕。我问把头“几蒙该”,把头摇摇头说“冇几文,矮请客”。我早已饥渴难耐,便没有和把头多客气,用牙咬开压缩干粮的包装,就着水壶里的水,大口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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