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一片绿色的田野,中间有很多小道,还有一辆自行车,也不知道自己要骑去哪里,只知道其中穿梭。可能绿色,就是生命的颜色,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只能看到这碧绿的田野,和蓝蓝的天空。
生活里,他是这样子的,有人呼喊他做事,他不动,跟没有听到一样,可能有时是真的没有听到,毕竟人的耳朵并不是长来捕捉那些命令的声音的,等到有人站到他面前跟他说,他才不得不服从;别人问他十个问题,说了不下十句话,他才回答一句,而且答非所问;家里人叫他吃饭,他就吃饭,但是一吃完饭后,立马就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面对那些近亲的提问,他也渐渐地有了一套说辞,既可以帮自己含糊过去,也不会伤害到长辈们的虚荣心,只是他永远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他在这个其实也算不上陌生的环境里,给大家的印象,就是愣头愣脑的,像个傻子。没人愿意跟傻子多说话,只是几乎人人都喜欢调侃他们。
我也不知道他那种生活持续了多久,春秋与冬夏,都无从考量。直到有一天,我很幸运地听他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话。
他说:“其实以前我是很活泼的,家在田野和山林之间,小时候喜欢骑自行车,沿着那些崎岖不平的小路,左拐右拐的,骑很远很远,但是又不敢太远,我怕找不到回家的路。穿过了农田,茶园,还有河堤上的鹅卵石,可是最后,总是会出现一座大山,阻挡着我的去路。”
他说:“我小时候没少做那些调皮捣蛋的事,那时候跟伙伴们一起,头上包一些叶子,用来隐藏自己,潜行到别人的西瓜地里去偷西瓜吃,可是分辨西瓜有没有成熟好难啊,大的瓜不一定熟了,小的瓜不一定没熟,而且那么多西瓜,不知道偷哪个好。虽然有时候会被抓到,但是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打,一餐骂,吃下去的西瓜吐不出来,就是赚到。”
他说:“除开偷西瓜,也烤过东西吃。我们烤东西吃很讲究,就是在这之前不吃饭,或者只吃一点点,然后再吃烤的东西就觉得特别可口,这是一个小秘诀。有一次,我们从土里挖出来一个红薯,就找来一些干柴,再拿出从家里偷来的火柴生火,我们选择在家里的饭后烤东西吃的原因之一就是从做完这顿饭到做下顿饭中间的一段时间用不上火柴,可以偷偷拿来用,等到下次家里做饭之前再偷偷放回去。我们谁偷火柴都是提前商量好的,有的人胆子小,不敢,我胆子大,所以总是我来偷,我一来,就是火来了。等到我们把那个红薯烤熟吃过一口过后,才发现那个东西并不是红薯……”
他问我:“你喜欢骑自行车吗?现在城市里自行车很多……”他这才考虑到,听他说话的是我。我说会,而且挺喜欢。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很微妙,犹如湖面上泛起了一点涟漪,一阵微风吹过。
他说:“其实,我遇到了一个很美好的人。”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有点傻笑的味道,空气逐渐有了一些温度,前来的路人也少了很多,我可以专心地听他说话,他也可以放心的傻笑。
她是他的小学六年级同学,在那个承上启下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人就显得特别重要。就像有时候你路过了茫茫人海,你很难记住他们所有人的脸,甚至很难记住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脸,但是有时候你只路过了一个人,很容易就记住了那个人的模样。可能你会感叹,你对待遇到的每个人,都不是公平的。他对那个女生的描述很简单,只有那么一句,“她好甜啊!”
可是小学还没有等到小学毕业,她就去了别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只知道,不管她去了哪里,他都不可能跟着去。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遗憾,如果没有那个遗憾,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才会懂得珍惜。毕业后大家各奔天涯,都在四海为家,在一栋栋建筑之间来回,在与无数陌生人擦肩。他发现,比陌生更可怕的,是熟悉,你可以拒绝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可以拒绝跟陌生人说一句话,但是拒绝不了怀好意的熟人给你送来的带刺的温暖。我越来越觉得,理解,大于一切。
人总是不得不成长,个子从一米四出头长到了一米七几,体重从六十几斤长到了一百多斤,脑壳变大了,嘴巴也变大了,可是成长的不止这些,还有遗憾。这个遗憾越来越大,大得都快要把他整个人都吞进去了。那个遗憾,渐渐地脱离了它的本身,没有了它自己的束缚,就越发地疯狂,渐渐地深入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毕业后,大家突然一下子就复杂了很多,男女都喜欢浪迹情场,荒废学业,在不理智的情感里死去活来,最后都荒废了自己。那些他所熟悉的人,渐渐地变得不再熟悉,你分辨不清楚这是他们的原貌,还是他们的伪装。似乎他们从一出生,就是来寻乐子的,一面是满嘴的油水味,一面是端庄的淑女像,一面聊起骚滔滔不绝,一面又是水汪汪的大眼睛……而且不论你是哪种人,你都可以找到组织;在这个有共同爱好的组织里,总是能得到理解。
他说他还是会自己骑着自行车,虽然不会去田野,也没有去森林,但是他觉得这样,自己就会自由一点,自由一点,离她就近了一点。在他自由的时候,幻想过无数次如果她在,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可能就会好很多,也可能改变不了多少,但是最起码自己不会显得那么孤单。他从没有笑出声,但是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就是在傻笑,也许这就是甜,不论什么时候想起,也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还有些话,对我都不能说。他可能意识到了,陌生人,也是一个人,有耳朵,有眼睛,也生着大脑,一些他所说的话,可能就成了另一个画面,一张被扭曲的脸。
然而他跟我说了这么多,原因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陌生。但是从头到尾,那些幅画面里的人,跟我眼前这个人,一点都不像。
地铁站里的行人来来往往,所有的人都活着。活生生地活着,叫生活,没有头脑地活着,叫死活,没有头脑还活蹦乱跳地活着,叫不知死活。
我们各自都路过了无数只耳朵,无数双眼睛,不知道你,被谁听到,又被谁看到。
2019年3月8号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