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耘返身到书房取来信件,夫人甄氏也走了出来。
范继宁听见她的脚步声也不抬头,拆开信一看,确是儿子范渊的笔迹:
爹:
原谅儿不辞而别。几年来,儿一直寻求救国之道,后受张之洞大人《劝学篇》影响甚深,遂心怀留学之梦,却始终未得志,直至日俄战争后,才决计前往日本。日本战胜强大的俄国,盖因立宪。所谓‘专制国与立宪国战,专制国无不败,立宪国无不胜。’十二年间,日本竟先后击败庞大的清国与俄国,其强盛必有内在机理,是以儿赴日求学。
与西洋相比,日本离我清国较近,花费较少,日语中又有许多汉字,比英语、德语更易学成。儿抵东京后,先报考弘文学院,学习经济专业。儿此行携带了三年经费,您和娘不必担忧,待安顿妥当后再择机给家里寄信。儿深知您一向反感日本,因而先斩后奏,其实日本非您所想,非您所恨,日本外务省、学部和民间,视清国留学生为良友,而非仇敌,因而安全无虞。将来儿学成归国,定投身救国之道。期望您能释怀。
勿念
儿渊
范继宁看完信,当即骂道:“孽子,孽子!”又转向妻子斥责道:“我整日忙于公差,看看你,把孩子管教到哪里去了?!”
夫人怯问:“小渊他怎么了?劳你动这么大火气?”
范继宁怒问:“你竟然还不知道?”把信狠摔给夫人,信纸一飞飘扬落地。
范耘弯腰捡起,上下一瞅,说:“我哥去日本了!去留学?!”
一艘客轮航行在黄海上。
客舱里的旅客对汪洋大海已失去兴致,在巨大的起伏中大多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范渊和同伴柳丛坐在一起聊天赏景。
范渊如今已长成大人模样,因母亲范甄氏样貌出众,他也生的超凡脱俗。
柳丛在他面前,显得样样不如。
两人从窗户望着海面,蓝绿色的巨波激荡出白色的泡沫,似乎有无穷的力量从海底涌浮上来。
那无垠的海面和无尽的海风让人感慨,如果人的胸怀真的像大海一般宽广,则世间什么烦恼也不复存在。
突然一声异响,座位前边不远处的男子呕吐起来。
柳丛厌恶地用报纸遮住脸面,对范渊说:“你说到了日本,人家见了我们这长辫子,怪不怪?”
范渊回道:“你要是剪了,三年后回来时,还没长长怎么办?”
柳丛应了一声,又说:“听说日本女人又漂亮又会服侍人,将来要是能娶个日本妻子,可就享尽百福了。”
范渊郑重地说:“不要忘了我们是去干什么的,将来回国要干什么。发誓不能像喝水一样随便……”
柳丛嬉笑道:“那是,那是,我们要救国救民……”
两日后到了日本横滨港口,范渊踏上码头,异国气息扑面而来。
讲着北京话、天津话、直隶话的人群很快分散,出了码头就淹没进日本的街道和男人女人中间。
日本男人的特质与中国人隐约不同,除了个子过矮以外,要么相貌古朴,要么面带慧光,女子则几乎全是和服,笑容不时闪现,卑恭至极。
两人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海面,坐了辆汽车去换乘火车。
沿途欣赏着铁轨两旁的日本景色,不消半日到了东京。
尽管先前听说了不少传言,但一出车站深入市区,还是深感震撼。
东京市象繁华,人车喧闹,街面上的西装男子、和服女子、武士、浪人熙熙攘攘,商户招牌繁密重叠,令人眼花缭乱。电车铛铛铛地穿过行人稠密的街道,黑色轿车随处可见。
范渊和柳丛走在街上,心里的兴奋与悲哀难以言说,眼前的盛景,似乎再过五十年也不会出现在北京街头。
初到东京,范渊对一切都好奇不已,又从心底感到恐惧。一个多月过去,才频繁走出弘文学院到大街上买东西或者溜达。
神保町一带的街道上四处都是清国留学生,甚至有几条华人街,清国许多行省的男人女人在街上开办了各式铺面,留学生时常光顾里面的当铺和餐馆。
这日正午,范渊、柳丛和另一个中国同窗顾文衍走进汉阳楼餐馆,叫了几道菜,一盆汤,坐着喝茶闲聊。
这是家湖北人开的馆子,菜味正宗,物美价廉,生意兴隆,常有留学生光顾。
范渊仍然留着长辫,平日戴一顶帽子,穿着西装,柳丛却已剪成短发,打算以后在日本求生。
顾文衍对范渊和柳丛说:“原先以为日语容易学成,里边有那么多汉字,可是真正说起来,却比英语还难。混杂的那些汉字,与汉语原意也大不相同。”
范渊回道:“推倒重来嘛,日本人能说,我们有何不可?”
柳丛接过话来:“日本的教材如果有汉文版的就太好了,语言这一关,浪费了太多的精力与时间。”
范渊点头道:“是啊,往后一定会有人翻译编写的,不过我们怕是赶不上了。”
不多时,几道菜上了桌,三人边吃边聊,范渊正低头喝汤,听得身旁有人说道:“几位同胞,可否认识一下?”
抬头看时,一个面色素净气质不凡的三十多岁的西装男子正笑着。
范渊身处异国,平素对中国人和中国留学生有着天然的好感,大家在国内一盘散沙,对内斗很在行,此时到了日本,却又大多抱成一团。
范渊见此人虽不像学生,却给人亲近感,思量片刻,回道:“都是骨肉同胞,别客气,坐下一起吃点儿。”
那气质不凡的男子坐下来,对三人说:“我已用过,不必礼让。我们聊一聊便可。”掏出香烟一一散发,又自己点燃,问道:“听几位口音,都是北京人?”
范渊一怔,回道:“是,都是北京人。”又问:“敢问您是?”
那男子说:“我叫陈舟,是通县人,来日本已经快十年了。先前也在这儿留学,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现下在一家书社供职。在这儿听见几位的乡音,甚是亲切。”
范渊心中一热,柳丛应声道:“这么说,你是最早过来的一批?那时可只有几十人啊。”
陈舟摇头道:“不是头一批,是义和团进京不久后来的。”
柳丛回道:“进京不久后?那你是福大命大,洋人后来在北京,那简直是……”
范渊对他嘘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四周,几桌客人各自用餐,无人注意这边,便小声劝道:“别提了,八国联军,日本也派了兵。”
几个人会意的收了声,隔了片刻,陈舟又问:“几位是满人还是汉人?”
范渊看一眼柳丛和顾文衍,回道:“我们都是汉人。”
陈舟点了点头,又问:“听说朝廷正在施行新政,不知政局有何改观?”
范渊放下筷子,回道:“变化挺大。如今,报捐实官早已令行禁止。去年,科举制彻底废除了,往后我们学成归国,至少等同于举人出身。武科科举早在光绪二十七年(1902)停止,随后各省设立了武备学堂,编练新军。光绪二十九年(1904),朝廷中枢新设商部,此后,各省的官商创办了大批的工商企业,比自强运动时更有活力。几年来,朝廷也颁布了许多新式律法……总之是老树发新枝,千秋大业又有了新的开端。”
陈舟静静听完,咂一口烟说:“新政虽好,可大清却终究是日薄西山,难以回天。”
几人一愣,邻桌也有人侧目相视。
陈舟又说:“日本经过明治维新,才有今日局面。如今大清仿效日本君主立宪,施行新政改革,却忽视了自身与日本的不同,因此难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