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店里没听见轰隆轰隆石墨转动的声音，金斗倚在后门旁，望着那里的垃圾堆出神，娘看得出他正有满腹的心事，正在考虑如何做出决定。她不想现在去和儿子理论，因为还没想好该怎样去揭穿他的鬼把戏？何况现在自己已没有说话的力气。于是她悄悄地从窄狭的木扶梯上楼，走得气喘吁吁想在亭子里歇歇脚缓口气，那里是儿子的房间，现在弄得杂乱无章。床上那条草席又破又脏，她看了心里很难过，责怪自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现在自己没有心思和气力来干这些事。她坐在金斗的小床上抚摸着这条草席，就像当年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背脊一般，那时候，只要触摸到儿子，自己就有气力去转动那沉重的石墨。她一直自豪地认为儿子是个最孝顺、最懂事的好青年，想不到他欺骗了娘说了一连串的谎言。想到这里她不由泪如泉涌。
她一面哭，一面用手慢慢地抚摸那条油腻腻的席子，有一个地方隆起一块硬硬的东西，她觉得正好点在儿子的背脊处，这样睡起来他一定很不舒服。于是就把草席掀起来看下面是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厚厚的信封，心里不禁一抖，因为这牛皮纸信封袋她是熟悉的，那天亲手在里面装了三百元法币和一些零票给儿子去买电磨。儿子深夜回来说钱在电车上被偷掉了，现在为什么这信封袋还在这里？娘用颤抖的手急急打开信封来看里面有一百元法币和一些零票。“可见那天三百元钱并没有被偷去，而是出门一天花掉二百元，是我为他积下的血汗钱，这孽障呀，他对我撒了个天大的谎言……哦……看来买电磨也是一个谎言，他目的要取消与桂枝的订婚，娶美琳这小妖精！”
这时金斗娘完全相信双喜所言属实，气的脸色铁青，浑身冰冷，她想：“这小贼一次次昧着良心欺骗娘，还与坏女人搞在一起，说明他的道德品性都坏到了极点，我怎么会养了一只白眼狼呢？我为他苦熬苦守二十多年，现在所有希望都化作泡影，我还有啥活头？”
金斗娘这时泪流满面，抖抖索索把装钱的信封放入口袋，蹒跚着走出亭子间，扶着墙回到自己的前楼卧室，感觉已耗尽全身的力气，倒在床上只是喘气。这时她的哮喘和心脏功能不全的旧病复发了，她气喘吁吁，昏昏沉沉，这时楼下又传来轰轰隆隆的石墨转动声，她感到自己的一颗心正放在石墨上被儿子辗的粉碎！
天气进入初秋后，早晚已是风凉徐徐，葫芦街里辛苦劳作的人们都从心口舒出一口气来，感到身上添了气力。但这些天金斗的日子很难过，自从娘病倒后，幸亏桂枝时常过来照顾，只是娘的脾气突变，对他没有好脸色，不是声色俱厉的叱责，就是白眼相加，闭口不言。金斗对娘一直孝顺，所以只能逆来顺受，有时还装出一付嬉皮笑脸的模样，想讨娘一个喜欢。只是他的生活和营业都乱了套，没人给他做饭，洗衣，自己烧一锅饭吃两天，经常咸菜，酱瓜，乳腐当主菜。几天下来没了力气，就推不动沉重的石磨，磨出的豆腐粗细不均，厚薄不匀，影响豆腐的质量。最严重的是“点石膏“这道工序，以往娘怕他粗心，一直在暗地里把关，如石膏粉给他再加工碾细，每次下多少料都一包包称好、包好。现在他怕麻烦，认为自己有经验，用手抓一撮量多量少都会影响质量，有一次他已在豆浆里放过石膏，一转身又忘记了，又加了一次，做出的豆腐又干又硬还有苦涩的味道。小贩要求退货，难免发生争执，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小贩把三板豆腐都摔在金斗的店门口。就这样做塌了招牌，店里的营业降去一大半，此时金斗才想到“家有老，是一宝”“大树底下好乘凉”是至理名言。
桂枝从金斗那里批来的豆腐也没销路，只能拿回家自己吃，母女俩虽然每天吃的倒胃口，但她们毫无怨言，反而认为是自己的错，“因为订婚挑了一个凶日，害得金斗家冲了好运，他被偷掉钱，娘又生病，因此他的心情不好，做不出好豆腐。“心理学家认为：女人只要爱一个人，她就会渐渐对他滋生出母性的情感，爱他所长，宽他所短。所以尽管豆腐没销路，桂枝还是坚持每天到金斗店里批五板豆腐。
一天午饭后，桂枝母女俩买了一些糕饼水果去探望病中的金斗娘，还特地为金斗买了半只烤鸭，这在当时平常百姓家可算是很重的礼。但不幸正遇到金斗发现自己放在草席下的一百多元不翼而飞，他正在亭子间暴跳如雷，把床铺、柜子翻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他又不敢去问娘，否则谎报失窃的事就要拆穿！金斗娘睡前在前楼当然听得到儿子在大闹亭子间，也知道是为了那个信封里的一百多元钱。这些天来他知道儿子的日子不好过，虽然儿伤透娘的心，但娘十月怀胎，三年哺乳，又在啼饿号寒的苦难生活中抚养长大的孩子，哪能割断得这份血肉相连，生死相依的母子情感，娘看的心疼，但为了教育儿子她要等他来坦白认错，所以娘一直咬着牙一声不吭。
“这钱难道被贼偷了？”金斗想来想去竟然怀疑到桂枝身上。他想：”我家里从来没外人上楼，只有‘烂苹果’这些天经常到前楼看娘，亭子间是必经之路，她见财起意就偷了去，有用这笔钱给娘买吃食讨得她的欢喜，来做成这桩婚事，看来这女贼很阴险！“金斗一直折腾到下午一点多中，在灶间盛一冷碗开水淘饭，两根青萝卜干算是一餐午饭。正在吃着，桂枝母女俩笑嘻嘻地提着许多礼物走进灶间来。
桂枝先笑盈盈地招呼金斗，但金斗虎起脸一言不发，桂枝窘得下不了台，眼泪夺眶而出。桂枝娘心里虽气愤，但顾及女儿的终身大事，忍住气强笑着说：“金斗，刚吃饭呀，我们给你买了半只烤鸭，还香喷喷的热着呢，快吃！”说着把半只香气扑鼻，油光锃亮的烤鸭递了过去。金斗正在火头上，他说：”你们偷了我的钱买鸭子，做假人情反倒要我感激！“就一把抓过那袋鸭子向店堂里一甩，把已切开的鸭块撒了一地。
桂枝母女俩一时惊呆了，老娘气得浑身发抖，他不顾一切，把小木枱一掀，枱上的果子，碗盏乒乒乓乓甩了一地，跳起叫来哭骂道：
“我啥老苦命啊……养女囡，八面下风，热面孔贴侬冷屁股，给侬狼心狗肺小畜生看轻呀……肖金斗！想不到今朝侬落脱糊面纸翻脸不认人，抹着良心冤枉桂枝，我囡人穷志不穷，桂枝小时候饿的寒天吃冷水，嚼草根也不拿人家一根草，一粒米！
我囡一心一意想着侬，听说侬偷脱三百块钱，伊就送来补贴弄，为送侬一件夹袍子，伊三更灯火五更鸡，起早贪黑，千针万线做了两个月，侬最近做的豆腐没人买，桂枝还是一天买五板，卖不掉母女两个每天把豆腐当饭吃……我苦命的囡呀，侬要跟这个无情无义小畜生好，真是要苦一世呢嗬嗬……“
金斗听了一时语塞。他想：“既然她娘说到这个份上，干脆就乘今朝破脸的机会，与桂枝婚约就此一刀两断。”于是他瞪起眼睛，梗着头颈横蛮地说：
“嘿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肖金斗没拿你们的钱，也没吃你们的烤鸭，也不会穿这件夹袍，就不必领你们的情！我和桂枝的婚约不合适，就此一道两端，今后你们也不必再来我这豆腐店……”
金斗只顾自己哇里哇拉说得痛快，不提防她娘拼着老命从楼上下来，直扑上去用尽全力挥手一个狠狠的巴掌，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她娘一把揪住他的汗衫，用头朝他的胸部撞去，金斗没提放，一个踉跄后退到墙壁才止住脚步。他娘全身虚脱，无力挥拳，竟一口咬住儿子手臂上的肉，死不松口，通的金斗哇哇大叫，眼泪直流。桂枝母女见老娘这般光景，怕她气出什么事来，都过来劝说，娘才张嘴，金斗手臂上已咬出深深齿痕并流着血。
娘的嘴里也是满口的血，她的心在痛苦地滴血，气得浑身颤抖、气喘吁吁、声音嘶哑、泣不成声！桂枝连忙忍住哭，倒了一杯茶给娘，等她慢慢下咽后才缓过一口气来。她指着金斗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你三岁时死爷，我吃尽千辛万苦把你抚养成人，我把你当个宝，平时重话都舍不得说你一句，手指头都不曾碰一碰。现在你的所作所为我今天杀你的心都有，如果我手里有枪，我敢一枪崩了你！
你这天打五雷轰的贼！你不要诬陷桂枝，草席下信封袋里一百多元钱是我拿的，这是买石磨的钱，你骗我偷了！事实是你和隔壁小妖精出去玩了一天就花掉了二百多元。最近还深更半夜跑到天主堂广场上去谈情说爱！你给她迷昏了头，把店里的金子招牌做塌，我的病就是给你气出来的！
桂枝是多好的姑娘，她在娘眼里是个十全十美好媳妇，可以我们肖家没福啊！今朝给你这小畜生这样子作践！我警告你，如果你要娶隔壁小妖精，你就给我滚！我同你断绝母子情分，这里的店面和住房是你父亲留给我的，没有你的份，隔壁的铁算盘也不必再操这份心！”金斗娘这番话听得桂枝母女目瞪口呆，金斗直冒冷汗、惊骇万分，自知理亏，耷拉着脑袋不敢开口。
金斗娘气力用尽，手脚发抖，对身边的桂枝说：“你和你娘扶我到楼上去，我有话对你们说。”桂枝母女就扶着她到了前楼。桂枝劝娘吃了些水和糕点，等她恢复一些气力后，就靠在床架上幽幽地说：“大阿嫂，桂枝，真对不起，是我没教育好儿子，害你们受那么大的委屈。金斗现在被狐狸精迷了心，看来我们肖家这次在劫难逃。我也不能误了桂枝的清纯，如果有合适的人，就让他另配高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