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窗帘
这些日子光棍汉明显过来的勤了,来了不是帮着喂食儿,就是提水,干一会儿活儿就咳嗽一阵,干好了咳完了就陷进草垛里慵懒地吹笛子。
光棍汉吹完笛子,强咽下一股汹涌上来的咳劲儿,
“傻子,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光棍汉的眼珠子是树纹一样的褐色,是熬夜熬的,还是吸烟吸的,或者年轻时候点煤油灯熏的?他也不清楚,他很少照镜子,看不到自己带着血丝的眼球和老脸上的深壑。
傻子小时候秀气得像个文静女孩。得了脑炎有了后遗症,反而不文静了,路上碰见谁都爱跟人招呼,叫叔,叫大娘,叫了人,人家给他一块馒头,他激动地跑过去接,每挪一步脚尖就颤颤悠悠在地上画个“6”。他爱说话,母亲坐在床头做活,他盘腿坐在床上叽里呱啦地说,拧着总也摆不正的脖子说大狗小狗,大鸟小鸟,口水一会儿就流了一裤子。
母亲不在后,他在河沿搭了个棚子住。河里有青蛙和鱼,河边上有杨树和柳树,树上有麻雀和斑鸠,还有一到春天漫天飞舞的杨絮和柳棉,傻子很喜欢。他还喜欢起大早在草莽野地里突突地走。腿不听使唤,鞋底在地上秃噜的声音好像要把河里沉睡的鱼、远处的大公鸡和庄稼地里的野兔子都喊起来,把炊烟也倒腾起来。有人起大早赶集,碰到他就会逗一逗他,“傻子,知道叫我啥不?”
“大爷”,傻子一咧嘴口水就流。
“跟我去集上吧,给你买包子吃。”
“我,我不,不去。”
傻子不像小时候接人给的馒头时那样激动了,反而有点不高兴了,他拽拽衣襟子转身往回走,他身子是僵硬的,被草稞上的露水沾湿的裤腿贴在腿上,风一吹还有点凉。他的清晨行走之旅往往是被人这样打断的。
傻子听完笛子就猫着腰给白鹅归置过冬的草粮了,草哗哗啦啦地响,他没听到光棍汉问他,
“傻子,你去过哪些地方?“
光棍汉清了清嗓子里的痰,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这次光棍汉有点委屈的样子,就像小孩子迫切地想从母亲那得到能带来惊喜的回答。
傻子这回听见了,他没直起腰,透过胳肢窝的缝隙看着光棍汉,一股调皮劲儿,
“去,去集上赶过集。”
光棍汉的褐色眼珠子忽然有点湿,默默走了。
光棍汉木讷,给学校看大门时打光棍。后来学校学前班里缺老师,他当上了老师,依然打光棍。他不爱换衣服,四个兜的蓝布褂磨得黑亮,他把衣服翻过来继续穿,不爱洗头,头发油光光贴着头皮,他就梳成个大背头。他金贵粉笔,床头的一个铁盒里装满了捡来的粉笔头。不上课时他会在黑板上写“五”,写“吃”,写“走”,写春天的“春”。他边在黑板上写字,边想象背后的小孩们崇拜的目光,他认可自己是知识分子这件事,知识分子在黑板上写字是件神圣的事。他随身带着手纸,在教室门前放着个铁锹。有小孩子一哭闹就随地大小便,孩子完事了他从讲台下来去给孩子擦屁股。
光棍汉会吹笛子。早些年他跟着学校去了一趟市里,去一个博物馆参观学习。展馆好多人啊,一个玻璃罩里支着个七孔骨笛,“骨笛有七八千年的历史了,是用仙鹤的尺骨做成的”,他一听到解说员的介绍,就挤到人前面去,蹲下来,双手轻轻摩挲着玻璃罩,又心疼又震撼,心疼是想到仙鹤的腿会不会疼,震撼是想到一支笛子真能耗,几千年了,人都死了多少茬了,它还在呢。他的思绪飞向了一座山,飞进了一片森林,山谷里森林里飘来美妙的声音,那应该就是笛声吧。一梦醒来,参观队伍早都走光了,被领队老师找到时,他老脸羞得通红。
这年来了支教的女学生,女学生用笛子给学生们演奏了一曲鹧鸪飞,光棍汉的梦又被唤起了,女学生在一年级,他抄着袖筒趴在一年级的窗口听,女学生在二年级,他抄着袖筒趴在二年级的窗口听。光棍汉对笛子着了迷,他从床底翻出全部家当,从城里抱回一支老竹做的笛子。睡前摸摸,笛子细滑,早起摸摸,笛子温润。光棍汉想着,这泛黄的老竹真是有呼吸啊。人们都说光棍汉魔怔了,把笛子当媳妇了。
小孩们一放学,光棍汉就披着衣服夹着笛子来河边了。
傻子第一次听到光棍汉的笛声是个夏天傍晚,盛夏暑热,知了声一阵盛过一阵,但这笛子声一出,知了立马就退堂了,傻瓜被吸引着,磨蹭到光棍汉跟前,嘴张着,口水把胸前浸湿一大片。
光棍汉说,“咋样,傻子。”
傻子的两手一阵乱拍,眉毛激动地挤在一起,咬着牙,“好,好!”
从此傻子成了光棍汉的忠实听众,在这之前,傻子最爱听的是鹅的叫声。
鹅圈里已经乌泱泱一大群了。鹅讲究个滋润,吃一口食儿要喝一口水。在河边养鹅,近水源,得地利,这样看起来傻子倒比谁都聪明。第一只鹅是傻子捡来的,那时候春天刚来,河里的草鱼露出头吐水泡,树芽也发得翠生生的。傻子经过时,那只鹅黄鹅黄的小东西正在路边的竹篓子里弱弱地叫。
小鹅吃虫,吃草,不觉长成了大鹅。
大鹅下蛋,蛋孵出小鹅,小鹅长成大鹅。
鹅,鹅,鹅,鹅变成一群了。
傻瓜走在前面,一群大白鹅像一支队伍一样跟在傻子后面。白鹅肚子挺,脖子长,结成队伍张起翅膀,又骄傲又神气的,白天四处游荡觅食,夜里在篱笆里拉长了颈唱歌。那“哦额哦额”声穿过树林,传到了河水底和云彩顶,像古老的屋顶上鳞次栉比的琉璃。
傻子手颤颤地掘土找虫,背上竹篓子沿着河边去割草,天天忙得很。鹅太能喝水了,贮存的水没几天又见底了。
一到傍晚,鹅就会先开唱一阵,像是晚饭前的集体颂歌。傻子正捣鼓着鹅食,就看见光棍汉披着夹袄慢悠悠踱来了,胳膊下夹着笛子,笛子用金丝绒长布袋装着,布袋是他向女老师要的布头缝的。
光棍汉估摸着水又喝完了,过来帮傻子抬水。
水槽满满的,鹅吃饱喝足了,齐刷刷扭着屁股,坐一起看太阳落山去了。傻瓜就摸索着舀水煮鹅蛋给光棍汉吃。光棍汉以往不舍得吃傻子的鹅蛋,他倒是常领着傻子去集上卖鹅蛋。
但这次他不像以往那样客气了,“你煮吧,多煮俩,想吃呢。”
烧水的柴火是早晨捡的,有梧桐枝、柳树枝,偶尔有几根柏树枝。火苗吐出了缕缕青烟,一股香清清淡淡的飘起来,傻子赶紧深深呼吸几口,今天真好,又烧着柏树枝了。
傻子的脸被火苗映得黑红黑红的,他指了指光棍汉放在草垛上的笛子。
光棍汉心领神会。小心翼翼把笛子从布袋里抽出来,第一首依然是鹧鸪飞,起初调子舒缓,像秋天静夜里的落叶在飘落,继而有了起伏,像风过杨树林,像大雨落进河流,忽然,笛声像极了鹅的叫声,像鹅张起翅膀要飞向天上去,刚要起飞,一曲结束了。
傻子煮好了鹅蛋,早坐在了岸堤上听得出神。
光棍汉吹完咳嗽了几下,心中有点空茫茫的,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傻子,我再吹个你没听过的。”
光棍汉吹了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是在学校的收音机上听到的,他摸索着学会了。
悠扬清冷的异国风格把傻子听呆了,这会儿他的脑海里不是鹅要飞上天去了,他想到的是有一天的夜里,他睡不着,起身去野外走,涉过了中游,来到了上游,那水声真大啊,傻瓜躺在一块倒在淤泥里的石碑上。那碑凉透了脊背,他不怕凉,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斗,睡到了凌晨。
傻子刚醒过神,发现光棍汉已经走了,鹅蛋也没吃。
已经是深夜了,傻子裹着光棍汉给他的那件军大衣坐在河堤上看着远处出神,黑夜一望无际。
夜里的白鹅终于停歇了,雪一样安静地卧在傻瓜的身后。刚一会儿,白鹅像接到个期盼已久的消息似的一阵骚动,又“哦额,哦额,哦额”地唱起了歌。对傻子来说,这个时候听鹅唱歌是最佳时候,但他有点不心静。
他觉得不对劲。
清早一起来,傻子就跑到光棍汉的学校去。光棍汉没有课,正在学校的空地上佝偻着腰松土种蒜。傻子趴在学校低矮的院墙上,手搓着墙上的砖头土渣,拧着头,说,“你咋没,没吃鹅蛋。”
光棍汉停下手中的活儿,耸了耸披在肩上快滑落的蓝布褂,抬头看见傻子,
“傻子你咋跑过来了?”
光棍汉忽然有点生气,
“不饿,就没吃,不饿你知道不?”
说完光棍汉有点后悔,好好的为啥冲傻子发脾气。他从四十岁到五十岁,傻子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么多年他隐隐约约把傻子当成孩子,不对,是朋友,不,比朋友还近,是知己?想到这,光棍汉觉得自己真是知识分子,竟然想到知己这个词。他当然也觉得自己可笑,他为什么冲傻子发脾气?他也不知道,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生命的意义。他活到这个岁数收获了什么意义?他教过的孩子记得他吗?他种过的大蒜记得他吗?他没法告诉傻子,傻子懂啥,他不懂,他也不需要懂,他懂了也做不了啥。他又为啥想让傻子懂?
光棍汉查出了肺癌。他想到以后帮不了傻子了。他只去过两次小城,他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带着傻子去,但是他又犹豫,北京那么大,怎么能摸得清路啊。
“回去吧,傻子,叔没事。”
光棍汉第一次对着傻子自称为叔。以往傻子从来不喊他,他也从来不喊傻子,他们都是彼此笑笑,像是有种约定,像是太熟悉,又像是太生疏。
白鹅已经把过冬的草粮吃得差不多了。
光棍汉种的蒜蹭蹭长高了,寒冬腊月的风已经凛冽起来。
除夕夜如约来了,雪花纷纷扬扬,飘进了傻子的棚子里。刚入夜,远处就开始放炮竹了。每到一年的这一天,傻子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不知道什么是年,什么是除夕,但是那热烈的炮竹声总让他不知所措,因为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使他听不到鹅唱歌了。
每年他也都有盼头,他知道光棍汉肯定会来,还会带着好吃的,有一年带的一包腊肉,有一年带的一包花生米,有一年带的几个冰冰的橘子。
光棍汉果然踩着雪过来了,他明显没多少气力了。他胳膊里不光夹着笛子,还夹着一瓶白酒。傻子忽然叽哩哇啦起来,像小时候坐在母亲的床头那样。他们在雪地里燃起了篝火,篝火上支上架子,挂上铁罐子,煮鹅蛋,煮酒。
荒野里的雪花比万家灯火里的更狂野一样,光棍汉拧开酒盖,酒香飘了出来,烈性的香好像要冲出酒瓶去和寒冬的风雪打架一样,“傻子,这酒我放了几年了,那年我在河里救过一个小孩,小孩的爹妈买给我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咱过年了,咱喝。”
近处人家点着了一挂大响的炮竹,白鹅被响声惊得乱窜,扯长脖子叫起来,因为繁密的雪花的折叠和传递,“哦额哦额”声分外悠长,那声音像从地上起来的,又像从天上下来的,与黑暗融为一体,为野地里的风雪融为一体,也与光棍汉的笛声融为一体。
光棍汉在这风雪里的除夕夜,吹了个春江花月夜。
傻子听得眼里涌满泪水。
喝了酒,年就算过完了。光棍汉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没有动。他想起仙鹤,想起吹笛子的女学生,想起成群的大白鹅,想起刚过去的这个风雪夜,他和傻子碰杯喝热酒。喝酒还是他教会傻子的呢。
光棍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笑,又像想哭。
过完年的第二天,人们说光棍汉吐了血,是医院叫着“雾啊雾啊”鸣笛的车拉走的。
傻子一下子慌起来,他赶紧拾掇棚子里的东西,把白鹅赶到圈里,烧水煮一兜子鹅蛋。刚下完雪,柴禾潮,烟呛得他眼泪直流。他要去城里,他人生里第一次去城里,人们说光棍汉去医院了,他要去找光棍汉所在的那个医院。
以后光棍汉再问他去过哪里,他就可以说去过城里了。那样光棍汉就不会不吃鹅蛋了。
这是什么地方啊,冬天的太阳光射到高楼的墙上,那坚硬的墙又把太阳光甩下来,把它们啪啪啦啦摔到马路上,一段阳光摔成了几瓣,刺得人眼睛生疼。明晃晃的马路上上布满了窜来窜去的车,像涨水时裹着沙石的河,傻子快急哭了,他没法下脚。
他站在河中央,他像在夜里受惊的白鹅一样,不知所措。
汽车狂按起了喇叭,那声音太尖了,刺进了他的耳膜,他歪歪扭扭地跑起来。
“咣”的一声巨响,冬日午后的一声巨响,傻子飞了起来。
他看到了母亲,看到了很多鹅,鹅驮着他飞起来了。他很想听鹅唱歌,听光棍汉吹笛子。
人们在傻子的遗物里发现一个铁盒子,盒子里装满了钱,有五十的,十块的,一块的,是他平时卖鹅蛋存下的所有积蓄。
人们说,傻子是捧着老本去医院救光棍汉啊,他知道钱可以救命啊,傻子不傻。
连绵雨把陈年的蘑菇都下活了。
一夜暴雨,河流决堤了,白鹅被大水冲走了,大尾巴的,短翅膀的,红掌上被浅滩里的碎啤酒瓶子割伤留下疤痕的,它们都不见了。河边一片狼藉,淤泥覆盖了傻子的棚子。
天色晚了,倦鸟一如往常安安静静归林了。
幸存的白鹅成了荒郊野地里的野鹅。
白鹅依然在夜里唱歌,搅了一些人的梦,也伴一些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