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个叫薛家堂的地方,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可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一沟一砭,一山一水,总是闭着眼睛就能感受到。儿时的那些记忆,也总那么清晰,仿佛一切就在昨天,让我禁不住怀疑:难道真的是年龄越大越恋家?
薛家堂在关口镇,是我的出生地。因为这上下的人几乎都姓薛,地名也就随了姓了。我记得有三家外姓,但也都能跟我们薛家扯上亲戚,所以薛家堂这地名,还真是实打实的。
薛家堂不大,316国道穿过村庄,属江北村,这里的江,就是薛家堂人不用出门就可以看得见的汉江,所以我们虽然是靠着这方土地生活的农村人,但因为汉江,薛家堂人多了一个引以为傲的称呼——“汉江河边人”,每次向别人介绍自己,我们总会将“汉江河”三个字说得重一些,拉得长一些,倒不是炫耀,只是觉得惟有这样,才能把汉江赋予我们生命里的厚重,略表一二。
汉江河边薛家堂人最喜欢夏天了,下午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都会提着竹子编制的篮子,就算没有脏衣服,也会翻箱倒柜找条抹布到汉江河边去洗,那时的河滩平坦,河水清澈,搬个高点石头放在河边当板凳坐,再找个长一点的石头当做搓衣板,女人们边洗衣服边聊天,男人们在河里游泳,孩子们拿着篮子在水里网鱼虾。
偶尔听得一声巨响,就知道有人在炸鱼了——隐隐约约地,能看见飘着的白,清澈的水底,也有一些条形的白色……那声响像是号令,河边洗衣服的,河滩上纳凉的,地里薅草的,院子里扇着扇子的,都来了,捞着鱼的,是捞着鱼的快乐,没有捞到鱼的,是戏水的愉悦。但这样的时候少之又少,后来几乎都没有了,薛家堂人去河边,大多时候,就是下个凉。
夜深了,暑热散去,下凉的才回到院子,房前屋后的坐在一起,拉个家常,讲个古今。当时我最喜欢听四婆讲古今了,但也最害怕听她讲,没念过多少书的四婆讲起古今来,那可是绘声绘色,常常让我们这些小孩子深信不疑。现在还记得她讲的“鬼魂喊人”的事,说是人在临死之前,会听到有声音喊自己的名字,若是没有见到人,是千万不敢答应的,要是答应了,就被喊了去,白天不要紧,尤其是晚上……自那以后,好几年,我天黑了都不敢一个人出门,更不敢随便答应别人的呼唤,或者去喊别人。
后来,我父亲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根本没有鬼魂这回事,我才松了口气。在薛家堂,我父亲的话,是有分量的。薛家堂人都把父亲叫达,唯独我和弟弟喊爸爸,因为父亲是村上唯有两个教书先生其中的一个。不仅如此,弟弟和我也有了和 “东娃子“文娃子”不一样的文雅的名字:康平、文芳。
记忆中,父亲每到周一,早上四五点就起床,步行十几里路,到偏远的村子教书,周六放假后回家就赶着上坡种地。母亲在镇上选矿厂上班,起早贪黑,一个周还得倒几次夜班,在我们看来很辛苦,可她说上夜班就是福利,因为白天可以做很多的家务。为了赶时间做家务干农活,母亲上下班都骑自行车,现在,年过花甲的她还经常在孙子跟前炫耀:想当年,我上下班可是一手撑着伞,一手握着自行车把,有几个有我这本事!
为了给母亲搭把手,我七八岁时,就能搭着板凳做饭了。不会擀面就学着压面,庞大的老式压面机比我都高,手伸直才能勉强把手柄推向高处。压面时,和面很关键,面和干了,得全身吊在手柄上转半圈,再利用惯性转半圈;面和软了,一个手搅着把手,一个手用纱布往压辊上擦油,不然面全粘在压辊上。去年下乡扶贫,给帮忙压面,同事们都诧异我怎么会干这些,我就又想起薛家塘的这段时光了。
我上初中后,父母把薛家堂的老房子卖了,搬到了关口镇上,自此就很少回薛家堂了,工作后,更是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前年除夕,兄弟让一起回老庄子去给已故的爷烧纸,我才再一次回来这个珍藏着我很多回忆的地方。只是,薛家堂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新农村建设下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洋楼,门前屋后的樱桃树,还有那些我们孩童时爬过无数次的溜光的树,早已不见了踪影,可他们,分明是没有脚的土著啊。好在那汉江水,还依然青着,绿着,依然轻柔地绕着薛家堂,缓缓地流过,我生命里的每一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