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年除夕不放假,我请假没被批下来,当时一个人在杭州过的除夕。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在空荡荡的地铁里有一种被抽离的感觉,回到出租屋,什么都没做就开始发呆直到爸爸打电话过来,才起身开了灯。我婆婆在视频里面,好小一个,她的身形变得好小,真想从手机里穿过去抱抱她。挂了电话哭得不行,对面天台上一家人在吃烤肉,有一群小孩子跑来跑去玩仙女棒。我起身关了灯就那样站在黑夜中看着他们,看着我的幼年和他们的欢乐一次次碰撞。
婆婆说她希望她的每个孩子都能上大学,她从小就要挖野菜养活家里人,只有很晚的时候才有自己的时间,她就偷偷学习。后来十几岁的时候好不容易说服太爷爷让她去高考,又被文革耽搁没有考成,文革之后又已经嫁了人生了爸爸。在那样一个年代,婆婆说那是她的命没有办法。等妈妈嫁到家里的时候,婆婆时常会教妈妈识字。妈妈在十一岁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外公又续娶了。那段在妈妈生命中最为灰暗的日子里,没有人能全心全意地关心她,她的大哥在市里做公务员,给的钱都被二舅和外公拿走了,二舅又是个爱赌的,对他这个小妹妹没有一丁点的关心。妈妈的姐姐也早早嫁了人,她在娘家的处境可想而知。有时候妈妈和我们说起这些往事,都轻轻带过去了。可是妈妈,我为什么没能早点遇见你,那样我也可以在你那些灰暗的时刻抱抱你了。
有一年回家,妈妈和婆婆在厨房做饭,爸爸和叔叔坐在院子里聊天,看见我回来了,都高兴极了。我去厨房找婆婆的时候,她佝偻着背,头发全白。说话的时候下垂的脸颊不断颤抖着,她转身都颤颤巍巍。我当时在想,绝对不能哭出来,可是老天你看看她,才一年没见就成这个样子。婆婆这辈子是真的一点福都没有享过。也没有嫁给一个很好的人,爷爷是个很利己的人。早些年国家号召去新疆,婆婆和爷爷报名去了新疆采摘棉花。婆婆说爷爷在那边不干活,晚上歇息的时候还要她来伺候。文革的时候家里缺粮食,爷爷不顾家里其他人的温饱,只管自己吃好。爸爸自愿退学也是被他每天的指责逼的。婆婆说爸爸在退学的那个晚上,头发哗哗掉了一地,爸爸的秃头后来再也没有治好过。
爷爷对自己的妻子对自己的孩子没有尽到很好的责任,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会打婆婆。早些年家里被逼债的逼到门口,爷爷只会拿起铁锹打婆婆,然后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最后是婆婆好说歹说让逼债的人先回去,然后自己去借钱摘野菜慢慢还清了债。爷爷晚年的时候很折腾人,每年春节必然会拿出他新买的老黄历开始算,然后给自己定个日子,说要是今年没撑过这个日子就去世了。后来在21年大年初四的时候,爷爷一直嚷嚷着自己一定要去医院,说自己快不行了。我们都没有搭理他,大姐带着五妹去了县里买蛋糕,四妹去接姑姑了,大年初四是姑姑回娘家的日子。妈妈三妹和我在包饺子,爸爸坐在院子里听着爷爷嘟囔。后来爷爷直接起床出门说一定要找一片不带泥的青瓦放在炕上,不然他熬不过今天。爸爸跟着去被爷爷骂了一顿,说他不愿意花钱带自己去医院。爸爸一气之下也不管了,婆婆和爷爷早已经分居,她常年在姑姑家住着。妈妈只好让我跟着出去,我不敢走太近,只是在背后默默跟着。爷爷大冬天趿拉着一双布鞋,袜子也从脚后跟滑落,披着的棉衣上有很浓烈的烟草味道。他戴着的帽子是老式的檐檐帽,歪在头上,大半个后脑勺漏在外面。
我说爷爷太冷了别找了,爷爷说我想让他死。他不小心从抖坡上滑倒,我一整个人吓得直冒冷汗。也不知道我那时候哪里来的力气,直接背起爷爷回家。爷爷在背上一直对我吐口水说我想让他死,我说我找到瓦片了他才安心。我那天刚好生理期,肚子疼得厉害,背着爷爷的时候后背直冒冷汗,又是委屈又是难受,眼泪一直往下流。到家之后,爸爸从家里的房顶上砸了半个青瓦下来,洗干净放在爷爷炕上,他才肯安息下来。下午大姐和五妹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大蛋糕,大家都强颜欢笑,分蛋糕吃。
我吃了一口蛋糕就又开始哭了起来,妈妈和姑姑摸着我的头发,叫我别难受,爷爷每年都要这样一下才肯让大家好好过个年。不一会儿爷爷又闹着要去医院,嘴里开始乱叫“妈妈”,神志开始不清,爸爸和姑姑赶紧联系叔叔,将爷爷送往医院。婆婆那天在院子里第一次双手合十,她从来不信神佛的一个人,第一次祈求上天收走爷爷。她说看看我们家败落成什么样子了,每年大家最欢喜的时节却是我们家里最痛苦的时候。
医院说爷爷是新冠后遗症,肺里都是积水,血氧浓度已经低到七十多了,所幸送来的及时。爷爷后来醒过来说,多亏了我找的那块青瓦,他才没有去世。爸爸让我们几个离家的走之前去医院看一下爷爷,说不定是最后一面了。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很和蔼很认真。
21年回杭州上班的时候,爷爷单独给了我三百块钱,说让我在学校买好吃的。我说我已经上班了,爷爷说我骗人我才上大学哪里来的工作。又问我在哪里上学,我说杭州,爷爷又说胡说,他说我明明在秦安上学。最后是爸爸打断了,他让我赶紧去高铁站,怕错过高铁。爷爷自那天起就会有间断的痴呆,什么都不记得。但又有一阵是好好的。
爷爷给我的那三百块现金我一直留着没动,我只要一看到那些钱我就会想起以前小时候,爷爷独自一个人在主房里吃饭,喊我们去主房看电视我们五个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因为我们都是婆婆阵营的。有时候他会买糖果哄四妹五妹吃,她们两个也不会去接。爷爷说这都是婆婆挑唆的,他说婆婆要杀了他。婆婆是给我们说过不少爷爷的事情,有时候也难免会带着情绪地添油加醋,但事实却是大差不差的,所以我们从小就不怎么喜欢爷爷。
爷爷去世的那天晚上,我睡在爸爸新建的院子里,第一次梦到爷爷一个人在旧院子的主房喊着我的名字,他喊了三声,前两声我像之前一样装着没有回应,第三声的时候才回应了一句“怎么了”,爷爷说“我要走了”,然后我就醒了,那是我第一次背叛奶奶给了爷爷回应。
爷爷死在了2022年大年初四的下午两点,那天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