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对美的“贪婪”
人类的交通工具显然越来越快了,从最早的步行、到骑马、坐挢子、坐牛车,工业革命以后产生了蒸汽机推动的汽车、火车,一直到现在日常生活中的轮船也好、飞机也好,都可以在非常非常快的速度里,把我们送到想去的地方。
于是一年当中,我可以一下飞巴黎、一下飞东京地到处去旅行,觉得自古以来没有一个世代这么幸福,可以在短促的一生当中同时拥有这么多生命的不同经验。
所以我认为其实应该感谢科学,是科学给我们带来全新的交通经验、全新的速度感。
可是同时也不要因为交通工具的改变,而盲目地追求速度感、盲目地追求一种空间的改换,最后也可能变得更为茫然或者无所得。
有时候看到朋友想在假期中规划旅行,这种想法当然无可厚非,因为平常上班忙碌,总希望能借此逃开,转换不同的生活经验。
可是我想很多朋友都应该有这样的经验,参加到奇奇怪怪的旅行团,到当地之后各式行程像赶鸭子一样拼命地赶时间。
回到家的时候,可能自己都在怀疑到底有没有去过那个城市,因为印象非常淡薄。
我特别举一个例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在巴黎读书时打工担任当地的导游,那时台湾经济起飞,开始流行出去旅行。
不过当时的欧洲旅行团经常安排一个月玩十八个国家,大家马上可以算得出来,三十天玩十八个国家,每个国家平均待不到两天。
那时我是巴黎的地陪,早上到机场接团,他们可能从荷兰或罗马飞过来,然后我必须在车上很快地做City Tour(城市游),用半天时间介绍巴黎。
他们连下车的机会都很少,我讲左边风景,他们的头就看左边;我讲右边,他们的头就看右边。
我从后照镜里看到来自故乡的这些人时,其实产生出一种同情,我真的很想仔细地为他们介绍巴黎,可是时间实在太短促了。
到埃菲尔铁塔前,我在车上尽量说明相关历史,到达后让大家下车拍一张照片,五分钟以后就上来,他们就冲下去然后再冲上来。
进到卢浮宫,那里收藏几十万件艺术品,可是我们只能看三件,就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以及古希腊的《胜利女神像》《米罗的维纳斯》。
这三件艺术品摆放的位置距离很远,所以你就看到一个团体在卢浮宫里面小跑步,到目标物之一赶紧拍一张照片,接着说:“走!再看下一个!”
忽然我会觉得这样的旅行、这样的速度感、这样一种所谓对美的“贪婪”……
对不起!我用了“贪婪”这个词,因为我觉得好像来不及要看更多、更多东西的时候,其实有点像填鸭的方式,什么都没有消化。
02 感受美和内心的力量
现在其实有很多的商业机构,为大家去策划旅游这件事情。可是也许因为量太大了,我们就会觉得它有点相像,好像一种粗制滥造的感觉。
很多朋友在旅游的文化里面,最后得到的可能是有点灰头土脸,就不知道在看什么,好像在走马看花一样。
我认为旅行至少应该做到,平常我们生活里面的压力、职场的压力可以在旅游当中疏解掉。
更好的是说可以借着旅游的文化,把自己的生命提升起来。
我非常希望特别是年轻的朋友——因为你有足够的能力背起一个背包,去做自主性的旅行,所以你可以不被纳入到观光商业体制的旅游当中去。
一直到现在,其实我知道我同龄的朋友大部分有时候都参加观光团,因为他们会觉得到某一个年纪,规划自己独自旅行的胆量好像越来越少。
可是我当然也觉得,不见得一定是年轻人才能够自助旅行。我觉得到某个年纪,只要你自己觉得身体可以,你也觉得可以应付生活里很多的小事物的话,我还是鼓励大家说两三个人,人数不多的结伴而行,而不是一个大到不得了的团体。
就是有时候我在太鲁阁看到大陆的这种观光团,十九部游览车塞在燕子口九曲洞当中,真的会觉得不知道在看什么,因为所有的风景也都被人遮盖住了。
而且我们在人群当中那种嘈杂,最后也静不下来,无法去感觉到大自然的美或者是人文景观的一些比较内心的这种力量。
我带着元朝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一次一次地去吴哥,然后去感觉这个在丛林里面再次被发现的一个古老的城市。
它的雕刻之美,建筑之美,它的文化信仰之美。然后我写了一本叫做《吴哥之美》的书。
所以后来我就跟很多年轻朋友去说,如果你要去吴哥窟,你待个四五天,其实你可以身上带着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他当年看到的寺庙,而你今天刚好也看到了这个寺庙。
当初周达观看到这个寺庙可能叫做金塔,他用的黄金的“金”、佛塔的“塔”形容。
因为当时这个佛塔在盛世的时候,上面全部贴了金箔。所以远远看去,整个在阳光里发亮,它叫做金塔。
可是现在我们去那个地方,它就是巴扬市,而巴扬市当然一点黄金都没有了。
所有的彩色都退掉了,它就变成一个废墟,只留下了一些仍然在夕阳当中微笑的佛像而已。
可是那个感受好特别,你忽然看到了一个文字的记录,这个文字记录可能是在几百年前他到现场看到的。
这会促使我去想:我今天看到了台北,看到了101大楼,看到了信义计划区的繁华;可是如果一千年后有一个人到了台北,他将会看到什么?
这个时候我们就会看到文明的演变是非常有趣的。所以我想这是,为什么我也鼓励很多朋友离开一个太匆忙的团体,太商业的观光的文化。
带一本书,看一个东西,甚至自己坐下来,做一点点小小的笔记,而这些笔记可能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我现在有时候喜欢上网站或者脸书。看到一个背包族的人到了某一个地方,留下来的几句话,就是我一直讲到的一个比较孤独的旅游,其实是跟自己对话的机会。
我们今天在网站上其实都会看得到往往一两句话也会打动一个年轻人,他也会去这样走。
所以我想这个所谓的旅游文化、旅游文学,可能会促使它变成一个新的文明的运动。
03 所有美学在于心境
我们当然感谢交通工具,帮助我们可以更丰富地认识这个世界,可是不要忘记,不要变成交通工具的奴隶!
在安排假期时,可以安静下来多做一点思考:我是不是要跟大家一样去凑热闹?
周休二日的时候,你会发现某些城市边缘的景点挤满了人,所有人最后回到家里灰头土脸,也抱怨连连,看到的就是人头,看到的就是垃圾,然后小吃摊都挤得满满的,不但没有放松五天工作下来的疲倦感,反而增加了新的焦虑感。
我会觉得周休二日如果想要“休闲”的话——你一定要注意到:“闲”是一种自足的、充满自我选择性的满足感。
有时候我会选择不去远地,就在自己住宅的周边散散步、走一走。
有时也到台北市区,慢慢发现最美的台北市可能是在星期日,因为所有的人都跑出城去,我看到一个这么干净悠闲的台北。
我可以在仁爱路上、敦化南北路上散散步,看到所有路边的木棉花开得很好、杜鹃花也开得很盛。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其实所有的美学都在于自己的心境。
如果我们的心境没有办法维持一个比较悠闲的状况,那么衣食住行拥有再多的物质性的改善,也不见得就会带来满足感。
所以也祝福很多的朋友,当我们提到“行”的时候,特别注意一下人们如何在拥有最快速交通工具的同时,仍保有自己永远可以缓慢散步的心情,这两种情况其实互不冲突。
我希望拥有更快速的高铁、更快速的飞船、更快捷的交通网;可是同时有一天,我仍然会选择慢慢地走在一个城市中,去欣赏这个城市。
因为如果不处于步行的悠闲当中,我将只是匆匆越过这个城市,而没有欣赏到它的美好。
文章来源:蒋勋《品味四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