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职人】01 师傅走了
下了小夜班,我没有回家。刘芳就是块用之不尽的氟利昂,那个家有她在,于我而言如同冰窖,与其回家保鲜,不如去师傅家门口听一听里面是不是有别的男人的声音。
我心里打定主意,脚步就加快了。走了两站地的路程,来到师傅家楼下,抬头数到5层的高度,发现那一排的灯是全熄的。已经凌晨1点了,可我一想起段长那会儿说的话,心里就像装着25只耗子——百爪挠心。鬼使神差地就上去了,然后把耳朵附在门上听,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个时候,我也不确定自己是想听到点什么?还是不想听到。说实话,我对师娘不放心。师傅才走一个月,她会不会把孩子寄放在婆家,或者娘家。然后在家偷汉子?可是那算偷吗?
我在楼道里捡了一块泡沫板,又在师傅家门口坐下。摸出一支烟,抽着,有些为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行为哭笑不得。可那一夜即使脑海里闪过很多很多事情,就是没有离开的念头划过。我就那么坐着,想着,睡着,冻醒,又想,又睡着。
朦朦胧胧中,我听到了一串脚步声,频率不是很快,但很重。“噔噔”地在楼道里发出短促的回音。
夜守寡妇门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赶紧起身跑到上一层,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脚步声在5层停止!我就悄悄探出头看,发现来人居然是我们工长王建军!只见他一只手拎着两个纸袋,另一手拎着塑料袋装的豆腐脑。我提鼻子闻了闻,有一股煎饼果子里捂出的葱花味儿。他站在师傅家门口,将东西交到一只手上,又掏出手机,扣了一会儿,师傅家的门就开了!
师娘穿着粉红色的绸制睡衣,自然下垂的那只手上也握着手机。睡眼惺忪的,也没说话,直接就把人让进去了。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不符合常理,两人的默契不由令人心生猜疑!也在心里自动地把王建军归纳进了“别的男人”里。可我又有些疑惑,一个月不见她都有眼袋了,而且是又肿又黑,在晨曦微光里,依然清晰可见的那种!这是不是又说明她在与师傅天人永隔的日子里,经常因思念而夜不能寐呢?
有时,深思未必能解开问题,那也许只是一连串问号的起始。我拍着脑袋,试图赶走里面一团糟的猜想。然后看一眼快没电的手机,又等了20分钟,才去敲师傅家的房门。
“瑞子,你怎么来了?”
门很快就开了,师娘一见是我,大感意外。
“师娘,我有事和你说。能进去吗?”
师娘犹豫了一下,说“进来吧,正好建军也来了。”
我一进屋就上下打量王建军,见他没有衣衫不整的迹象,才放下心。
哪知,他却当头给我一棒,“瑞子,听说你昨天去找厂长了?”
一听他提这事,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是我的直接领导,这事儿我越级越的有点过分了。他当时沉着包公脸,好像我欠他一屁股账似的!
我这个人头生双穴,应了一句老话,就是拧,平生最见不得以大压小。那会儿,我越看他越像黄世仁,心中不由拱起无明业火。
“啊,对,没错,那份化验单肯定有问题,我师傅不可能酒后上岗,他们这帮狗官就是为了推卸责任,少给赔偿金。”
说完,我又转头埋怨起师娘:“师傅那么年轻就走了,就赔60万,你怎么就同意了。”
一开始,师娘低着头面露难色,目光闪烁着一直不敢与我直视。可后来一听涉及到钱,就鼓起勇气催问:“那你说该赔多少合适?”
“哎呀!”还没容我说话,王建军就急了,他甩开一张苦瓜脸,还抬起一只手,在我面前比比划划。
“瑞子,你可别瞎闹了,现在这社会干啥都不好干,找个工作容易嘛?”
我白了他一眼,直接对师娘说:“别搭理他,他就是当官的走狗。你抱上孩子,我带你去总厂找去,总厂领导要是也跟咱们打哈哈,那就直接去劳动局,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真就没个说理儿的地儿了。
“瑞子,你不要吃饭的家伙了?到了社会你能干啥?你以为你是大学生啊?有个文凭到哪都能混口饭。还有,大红,我可跟你说,海山确实是酒后上岗,好几个工友都能作证。你跟着他去,闹不出理儿来。”
我恶狠狠地瞪着百般阻挠的王建军。“你个老光棍,我师傅刚走一个月,你就耐不住寂寞了!天还没亮开呢,就敢来无事献殷勤!等着奥!你给我等着,等我把师傅的钱要回来,再找你算账。”
说完,我就问师娘:“你到底跟不跟我去?”
师娘犹犹豫豫地来回看着我俩,却又不敢正视我们满目的火气,最后一咬牙,说:“瑞子,那你等我换身儿衣服,就跟你走。
王建军气的一跺脚,指着我大骂:“瑞子,你个犟种,你忘了前几天连铸工段大柱子他们去找奖金,最后怎么处理的了吗?”
我抱着膀子回他:“在厂里工作我听你的,出了厂,咱们就是路人甲和乙。你少特么多管闲事。”
“嘿呀!你呀你!有你后悔的那天。”王建军说完,气得又一跺脚就走了。
“建军,建军!”师娘喊着追到门口,被我一把拽住,我说:“孩子呢?”
她收回撵出去的目光,神色暗淡道:“放寒假了,让海山他爸妈接走了。我在福满家上班,照顾不了。”
看着师娘游离的眼神,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相信这话是她心虚时的敷衍。她真的是在给王建军创造机会!却又被我假装不经意地撞见。此事我若不起是非之心那是不符常理的,可又能怎样?我也只能说:“那正好,把他们老两口也接上,让总厂领导看看这孤儿寡母,老来丧子的到底有多难。”
我眼中飘起的疑云自然也逃不开师娘的眼睛,但她也只是点点头,回卧室换了身衣服,就跟我走。
走出小区,我直接拦了辆出租,先和师娘去单塔子村接上师傅的老父老母和孩子。然后直奔总厂厂部。
师傅郑海山的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有着一个没他气魄的名字,叫郑确。怎么听都像是他爷爷喝多了,闹着玩的时候给取的。我们去的时候,太阳差不多赶跑了小半个地球的黑暗。他老人家就敲着二郎腿,坐在自家院门口的石墩上,迎着爬高的日头,举着一个5升装的白桶,咕咚咕咚地灌着白酒。我一下车就扶着他往院里走,师娘蔫声不语地跟在后面。
“老爷子,老太太和孩子呢?”
“屋里呐!”老头子说完,就晃着酒桶,紧走两步赶到前面,看那意思,就这十几米的距离,他还要头前带路。
师傅他妈叫刘氏。据说老家是甘肃那边的,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天天守着四个不带把的,估计这当爹妈准备再接再厉的同时,也不顾上给取名了。又赶上计划生育和种树双手抓,双手杠杠硬的政策,无奈之下就把刘氏便宜给了郑确。在当时,十四岁的刘氏等于20块钱加20斤全国通过的两票。郑确如获至宝,娶了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媳妇。她当了小半辈子黑户,也一直没有工作。老两口就是守着几亩薄田,一直把师傅拉扯大。
师傅喝高的时候,脸红脖子粗,话匣子就大敞四开。不用人上赶着问,他自己都是有什么就交代什么!他怀疑,他和他老爹上辈子就是酒友。这辈子阴差阳错成了父子,有好几次在酒桌上,两人差点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一进堂屋,刘氏就把我们往西屋让。我撩开脏兮兮的屋帘,发现炕上没孩子,就回身问孩子哪去了。
刘氏面露难色,又回身看师娘。师娘犹豫了一阵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往东屋走。孩子在炕头躺着,盖着厚厚的花棉被,熟睡间眉头紧锁。
我摸摸孩子的头,潮乎乎的,再一看上手沾这几根头发。
“瑞子,柱子这几天有点感冒发烧,要不就别带着去了。”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不带柱子去,就得留个人看着,光你和老爷子去,说服力肯定大打折扣。咱们是为了多要点钱,来回打车,孩子也遭不了多大罪。”
老两口没一个有主心骨的,窝窝囊囊了一辈子,就是一对弱爆的组合,师傅死了,才敢哭出个屁大的动静。他们又将目光投向师娘。师娘看着孩子咬了一阵嘴唇,最后心里一发狠,裹上棉被把孩子抱了起来。
再是小孩子,也六周大了。让一个女人抱着,我心里不落忍,就轻轻接过来,一路抱上在外等候的出租车。
路上,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抱着孩子,摸着他发烫的额头,心里一股一股地涌着酸涩。这么小的孩子就没有了父爱,注定是要抱憾终生。
“师娘,我掂量着柱子还不到40斤吧,这营养得跟上了,这么小都脱发了!”我向后摊开手掌,给他们看上面的头发。
后视镜中,师娘点点头,“等柱子好利索了,就给他补补。”
柱子命苦,是个早产儿,又有先天性心脏病,刚一下生就在医院保温箱里住了半个月。为这事儿,我们炼钢厂还组织了一次捐款。师傅面矮,平生最不习惯欠人情,那次捐款以后,他也不和工友开玩笑了,对谁都毕恭毕敬,感觉欠大家的,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也就格外卖力,其实我感觉,为那5块10块的,真是不值当。
或许懂的感恩的人,都自带着一份恭谦的运气。明察秋毫的段长邱建国,终于发现了师傅这个可塑之才。为了能让他有施展空间,也为了增强他的信心,就提携他当了代班长。
棉被裹得太严实了,闹病的孩子也虚,鼻洼鬓角不停地渗着汗,我擦了又擦,最后打开棉被的一角,一股湿乎乎的潮气扑面而来。
师娘从后面探出头看着孩子,略带紧张感的脸上,流露更多的是由心而发的万般不忍。
“师娘,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忍一忍吧。”我咽下一口苦水,狠着心说。
出租车在厂部大门口挺稳,我给孩子带上棉帽,招呼他们下车。又把孩子交给师娘,然后斗志满满地走在最前面。
可是,刚一走进大门,我就被武保部的一个领导拦下,他在鞋底子上戳灭抽半截儿烟,然后面沉似水地问我:“你就是二炼的李瑞吧?”
我挺直腰杆回道:“是啊,怎么了?”
他打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回首直接招呼后面的几个警卫:“带走!”
我挣扎了几下,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警卫制住,还被他们扣上了冰凉的手铐。期间,我大骂他们是走狗。直到被推上警车才发现,师娘和老太太正哭哭嚷嚷地对着那个武保部的领导拳打脚踢。可他就像个不倒翁似的站着,任由她们打骂。被打歪了,就自己正当过来!被掴了脸,也一声不吭。脸上满是一片片起红的巴掌印,和破皮见血的抓痕,就是不见一丝的火气!
几个武保部的警卫想冲上去制止,却被他张开双臂拦住:“只要他们心里能痛快痛快,就让他们打吧。”他的声音高亢,却也透着一股无奈。就像厂区门口被一阵风卷起又忽地抛向半空的黄叶。任谁都看得明白,那绝不是两者的本意。
闻言,师娘和老太太就住了手,因为他们感受到了那位领导的宽容与理解,还有听命于人的无奈。于是,无处宣泄的她们只得抱在一起,又哭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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