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童年的阡陌上向远方眺望,天边的云彩与大地的尘埃交织成模糊的轮廓,那时以为未来是摊开的掌心纹路,时而清晰时而混沌——既觉得前途未卜如雾中行船,又笃信前途无量似春芽破土。可待走过漫长的岁月,站在生命的终点回望来时的路,才惊觉那些看似岔开的无数可能,早已被时光的刻刀雕琢成唯一的轨迹,原来我们终其一生走的不过是一条命定之路。
少年时的我总爱趴在老槐树下的青石台上做梦。蝉鸣在枝桠间织成细网,兜住飘落的花瓣和碎金般的阳光。课本里的英雄故事、邻家哥哥带回城的新鲜见闻、田埂上追逐蝴蝶的欢叫……都在心里种下千万颗种子,每一颗都幻想着长成不同的模样。那时候连风都是自由的,裹挟着泥土芬芳与远方潮声,让人相信只要跑得够快,就能抓住所有掠过天际的流星。我们像刚出窝的雏鸟,扑棱着稚嫩的翅膀,以为整个天空都是可供翱翔的疆域。
青春是一场盛大的迷途。高考志愿表上的专业选项如同迷宫入口,有人毅然踏上热门行业的康庄大道,有人偏要钻进冷门学科的羊肠小径;职场上的十字路口更是光怪陆离,薪资待遇、兴趣理想、家庭责任……诸多因素撕扯着决策的天平。记得初入社会那年,我在报社实习,看着前辈们为一篇报道通宵达旦,笔墨间涌动着改变世界的热血;也见过同学投身金融行业,西装革履出入高楼大厦,谈笑间调度着巨额资金。彼时总觉得每一处选择都暗藏转机,每一步跨越都能通向截然不同的人生风景。我们在无数个这样的节点上徘徊、挣扎,以为自己正用意志塑造命运。
直到某个清晨,镜中的白发悄然生长,才恍然惊觉生命的剧本早有伏笔。父亲去世前卧病在床的那几年,我常回家照料他。老房子里还留着我儿时的涂鸦,窗台上摆着母亲养了二十年的茉莉。有天整理旧物时翻出小学日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想当科学家”,旁边画了个戴眼镜穿白大褂的人——那是受任教理科老师的舅舅影响;初中作文里又立志要当作家,因为语文老师把我的文章当作范文朗读;高中阶段迷上摄影,省吃俭用买了第一台相机……这些散落的记忆碎片突然串联成线,原来所谓的兴趣转变、理想更迭,不过是外界人事在心灵湖面投下的倒影。就像河流看似随意蜿蜒,实则顺着地势奔涌;候鸟貌似自主迁徙,终究遵循季风指引。
如今站在中年的驿站回望来路,那些曾经以为的偶然,都成了必然的注脚。儿时遇到的启蒙老师埋下求知火种,成长环境中的文化氛围滋养精神底色,时代浪潮推动着职业选择的方向……甚至性格里的倔强与妥协、天赋中的擅长与短板,都在潜移默化中规定了人生的边界。就像溪流汇入江河,再奔向大海,从源头便已注定了归宿;如同树木向阳而生,枝叶伸展的角度早由光照方向决定。我们以为是自己在选择道路,其实是道路在选择我们——用遗传基因编码的指纹、成长经历塑造的思维模式、所处时代的社会规则,共同铺就了这条独一无二的命定之路。
但这绝非消极的宿命论。恰恰相反,当我们看清命运的脉络,反而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像园丁了解植株特性后,会依其天性修剪枝叶;航船明白洋流规律时,可借势而行节省体力。知晓生命的走向,让我们得以卸下焦虑的重担,不再因错失虚构的“其他可能”而懊悔;使我们能够专注当下的每一寸光阴,在既定轨道上深耕细作。此时的努力不再是与命运对抗的挣扎,而是顺应生命节奏的舞蹈。
暮色渐浓时,我又回到故乡的老槐树下。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延伸至童年的时光隧道。晚风拂过脸颊,带着熟悉的草木清香。忽然懂得:生命的美妙恰在于这预设与自由的辩证统一。就像交响乐需要音符在谱架上各安其位才能奏响华章,人生也需要某些确定的坐标,让灵魂在秩序中绽放光彩。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给定的乐谱里,用心弹奏属于自己的旋律。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我知道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就像知道生命中还有许多风景等待丈量。此刻的心不再迷茫,只余温柔与坚定——毕竟,沿着命定之路走到最后,尽头一定是最初的自己向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