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郑重声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烈日连续炎炎了几多天,想是累了,昨天躲云层后一整天没露脸。傍晚的时候酝酿了一天的雨一滴两滴地开始落,下下停停,滴滴嗒嗒了一夜。今儿早上出来,空气湿润,阳光很好,温暖但不火热。

我和妈妈走在蜿蜒的小路上,一如往日。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拄着我的手。我的右手掌向上紧端着她的左手,她的左手向下紧按着我的右手。我们的手掌垂直相握,拇指交叉。我能感觉到它们相互之间力的作用,这种劲道从手掌经手肘过小臂越大臂直通肩周,致使本来因颈椎而略显僵硬疼痛的后脖颈更觉紧张。

小路一边因去年冬天修理下水管道而重新铺过,新铺的路面颜色漆黑,原来的颜色灰白,间隔处出现一道明暗分割线。阳光从我们后背照射下来,在我们的脚下投下两个连着的影子。我们的头上都戴着遮阳帽,地上的影子也就出现了不规则的圆形头。妈妈的头完全在漆黑的路面上,我的头在漆黑和灰暗的连接处来回晃荡。妈妈的小碎步声和她的拐杖杵地声有节奏地以一比三的频率哒哒蹭蹭着。我配合着她的脚步,也以一比三的速率变换着。那地上我的头就随了这一比三变换着——一会儿三分之一在灰白里,一会儿三分之一在漆黑里。

我们就这样以“哒——哒哒哒”的拍电报般的节奏稳定匀速地前进(我想要是麦家《解密》里的紫密黑密什么的能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一直坚持到小广场。

赵大爷坐在长凳上,灰白色的遮阳帽下黑黑的满是皱纹的脸,看不清眼睛,只看见胡子拉碴的嘴张开着在笑。他一只手向我扬起,另一只拍着身边的空位,示意我们坐下。

等妈妈坐好,赵大爷就笑呵呵地问我昨天下午怎么没来。我说五点半来了,你不在。他说,我来得早,等不来你们,急着回家吃药,五点二十走了。说完他颇为得意地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折叠着的纸片,慢慢展开。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诗又来了。但我不能拒绝,怕伤老人的心,只能装作很喜欢的样子接住,上面龙飞凤舞着几首小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任凭天气劣,

卖煤不停歇。

我像以前一样,把他的作品抄写到手机微信收藏里,还了他纸片。他探身向前,大声问:“写完了?”说完侧过头拿耳朵对着我听回答。我对着他耳朵大声慢慢地说,都写下来了。他开心地说,让我看看。我拿了手机给他看。他看完收起笑容,动情地说:“那首‘任凭天气劣,卖煤不停歇。’看着挺简单,想起来很心酸。”

妈妈安静了,好不容易发会儿呆,你又要啰嗦了,照顾一个老人的情绪还不够,我还得考虑另一个老人的感受。我这样想着,忽然就很烦,转头看向别处,让他的心酸慢慢冷却,然后和雨后的潮气一起在阳光里蒸发飘散。


为了躲避赵老师的喋喋不休,陪妈妈绕着广场内圈走了一圈之后,我故意带妈妈到另一张板凳上坐,装作和老太婆聊得火热,没有再去与老大爷的目光相遇,但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往我这儿看了几次,可能觉得看不到希望,他也就转头和旁边的老头说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广场的阴凉不断萎缩,逼到了长凳前,眼看着凳上的人就要被水一样的日光淹没,空气也越来越湿热,老人们纷纷起身,嘴里说着:“回吧,不敢中了潮气。”然后陆陆续续地离去。

我正准备起身,想起中午还不知道吃啥,买什么菜,于是问妈妈意见。妈妈看一眼我,然后转头先向左看,再往右瞅,很吃力却笃定地说,不管甚。我有点生气,提高声音再次问她,她紧绷着脸又说一遍,不管甚!然后继续左顾右盼。天越来越热,我心中的火也越来越大,索性站起来面对着她,两手端着她的脑袋,固定住她的脸:

“妈,专心听我说话,你说,到底吃啥?”

“不知道!”

“擀面?卤面?”前天吃的饺子,昨天吃的卷薄膜,妈妈吃的面食只剩擀面扯面饸络面或者卤面了!而擀面是可以代表前三种浇菜面的。

“不管甚。”

“不许不管甚,不管甚做好了你又说不吃,必须选一个。你说,A 擀面  ,B 卤面,选啥?”

“不管甚。”还是这句话。

“擀面?”我只好变换方式。

“……”不说话。

“卤面?”

“昂。”

“卤面吧?那你坐好,我去买豆角?”

“昂!”

谢天谢地谢老妈,终于选择了。有人布置任务,剩下的照着完成就是了。我于是屁颠屁颠儿地跑去买了豆角,扶着妈妈打道回府。

进得门来,扶着妈妈在门边的凳子上坐好,先把坐垫袋子搁鞋柜第一层墙角处,进厨房把豆角放洗碗池里,再返回门边帮妈妈换好拖鞋,把换下的鞋子放鞋柜上,递给她身边的拐杖,转身走到茶台旁,接一碗温开水放桌子上,大声喊,妈妈,你喝水看电视昂!电视早上打开着中央八台,一整天不停歇不疲倦地为妈妈服务。

精力是充沛的,情绪是高昂的。拿锅盛了水在火上烧,右手弯腰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和面盆放锅台上,左手顺势打开对面的米面柜,舀一小碗面倒面盆里。等水烧开的功夫,三下两下把豆角择了茎,干脆利落地在案板上剁成小段,撮小盆里备着。

正要切葱姜蒜,发现没葱没姜。这时水开了,于是先不管葱姜的事,拿勺子舀开水烫面和好,用面盆扣在案板上,边换鞋边喊一声,妈,我去买葱啊!飞跑下楼。

动作是敏捷的,步伐是飞快的。不一会儿葱姜买回来,炒豆角的时候又后知后觉忘买肉,这豆角卤面没了肉可就没了灵魂。不行,不能这么敷衍妈妈。于是扔下葱,抓起鞋柜小盒子里的电动车钥匙,扭头再次下楼。

电动车到底比俩腿快,转眼到了凤庆冷鲜肉店,肉垫老板娘一如既往地冷漠,我因此觉得自己只买五块钱肉着实对不起人家。好在她脸色虽不好看,但还是切了肉绞成片装袋子里递给我。我接肉出来路过菜店捎了半个三块五一斤的粉红无籽西瓜,一共六斤,放电动车踏板上,两脚挡着,两腿绷着,小心翼翼风风火火地骑回来,也不管腰椎不能提三斤以上的重物,也不顾膝关节滑膜炎不建议上下楼梯,蹬蹬蹬上得三楼,“叭”的一声开启指纹锁,食指轻放“滴”的一声,右手按门把手同时向外一拉,侧身迈步进来,“咚”地碰上门,右脚跟压左脚跟,左脚跟蹭右脚跟,脱鞋换拖鞋,马不停蹄奔厨房……

炒肉,炒豆角,擀面,切面条……

最后一个环节是蒸面。这有点难,因为蒸锅拿到新家没拿回来,丈夫的理由是旧家蒸烤箱。可是每次馏馒头热旧饭都是夫君鼓捣,我只会用19档烤红薯。现在丈夫不在,想着蒸汽蒸面也没啥难的,大概和蒸鱼蒸鸡蛋羹差不多,于是选了一个属于“蒸”的档位“29”,把面放好,启动,显示屏上显示200,我也不知道这是多长时间,想着多蒸一会儿吧,总不会错。

然后,回卧室,坐钢琴前,《手心里的温柔》《三生石下》《翩翩》《花妖》……

“……爱到什么时候,爱到天长地久……”

“……我曾把心埋在,三生石下面……”

“……蓝采和,对酒当歌……”

“……君住在钱塘东,妾在临安北……”

…………

唱累了,大概差不多了。回厨房,打开,啊,锅里火热火热,却不见一丝蒸汽。我一着急,伸手取放面的盘,一下子烫了手,连忙嘴里嘶嘶着又吹又吸,一边拿手套拖出盘子: 只见盘子里原本柔软纤细的面条变成了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干硬薄脆的挂面,用筷子拨拉,咯吱有声……

…………


我把干面倒在炒锅里炒熟的豆角上,把炒好的肉和汤一起浇在面上,锅盖盖住,小火焖了一会儿。面变得柔软一些,尝了尝,有些黏生,比以往的味道差多了。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半多,来来回回跑了几遍三楼,还到了饭点儿,又累又饿的,我实在不想再麻烦,于是盛了半碗给妈妈,自己舀了一大碗。

还好,面不好吃,但豆角透熟软烂,清香扑鼻,猪肉肥而不腻,醇香滑爽。妈妈一勺一勺吃了一些豆角和肉,少吃了几嘴面。我觉得妈妈没吃好,问她重做其它饭吧。妈妈很坚决说不用。于是我切了满满的一碗无籽西瓜,她很开心地吃完睡了。

下午饿了再做着吃吧,我想。于是我也胡乱扒拉完我的,躺她身边。

一觉起来,已经下午四点了。扶了妈妈到小广场,在左边的凳子上坐好。赵大爷看我忙完,凑过来坐我身边,打开了话匣子:

“上午给你的一首小诗,”他停了停。

“嗯,我知道,哪首,你说。”我极力装出耐心的样子。

“有一首前面两句引用了柳宗元的《江雪》前两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你知道吧?”可能一辈子给学生上课习惯了,他讲话总想和听的人互动。

“嗯,知道,您继续。”我配合着。

“后面两句看似简单,想起来心酸。”赵大爷心心念念着上午没说完的心酸。

“怎么心酸了,有故事吧?你讲讲。”我知道他想听啥,顺着他说。

五点多的阳光跨过24号楼,从西面返照到小广场上,投射到我们坐的板凳边缘。大树下的阴凉一点点撤退,不一会儿我就完全被金色的阳光包围,而妈妈和赵老师以及其他两个老汉和两个老婆子却在完全的阴影里。

我听着赵大爷讲故事,觉得他回到了旧社会,而我正长在阳光下。

“后两句是“任凭天恶劣,卖煤不停歇。”心酸呀,太苦了。我那时家里穷,交不起学费,买不起书本。怎么办?学总得上呀,有人就给我找了份事儿做,自己挣学费。住在学校,挑担子卖煤。从学校走到二十里外的煤场,挑一担煤回来倒学校倒炉坑里,挣五毛钱,除去一毛钱费用,还剩四毛钱。

“不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天天去,天天挑,夏天,烈日炎炎,刮大风,下暴雨,得去;冬天,寒风刺骨,下大雪,得去。不能不去?不行呀!天天去还挣不够学费,停一天更不行了。“累呀,走二十里挑上煤,每天都在附近的村子里转转,想着能就近卖出去,回来时可以轻省些,但两年没卖出过一担,每天都原封不动地挑回来。来来去去四五十里,又累又饿,想歇一会儿又不敢,怕路上出来狼。有时下大雨,眼看着就几步了走不回去,淋得浑身湿透,衣服上滴淋着水,脸上流着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还是泪水……老师站在学校门口看着,欲言又止——想说又没说:想说,今儿不能不去?又不能说,因为他也知道不去不行。

“有时很晚回来,又淋雨,老师已经睡下,听见我回来,屋里喊一句,饭在火边煨着呢,吃了睡吧。”

“老师给你饭?”我听得不太专心,没太明白,插嘴问道。“大师傅,他们都对我很好。中午的饭给我舀满满一碗,不会不舀满的。可是煨火边时间长了,饭缩水慢慢坨成了多半碗。我端起来,也不拿筷子勺子就那样仰脖咕咚咚喝,喝了四口碗就见底了。可是肚子里还没感觉,伸出舌头转着碗把碗边碗底舔干净,洗了碗,睡去。

“那时宿舍里的人都睡了。他们有火烧,有干馍,就放那儿,伸手就能拿到。你要是拿了吃了,他们都睡着也不知道。可是第二天发现少了,一问谁偷吃的,你嘴上不承认脸就——”赵大爷抬起黑枯树枝似的手摸着脸,“——红得先承认了。咱不做那事。

“太累了,也不脱衣裳,就那么湿不查查裹着躺下,想着暖干衣裳。第二天都起床,我迟迟不起等到最后——衣服还湿湿热热黏在身上……

“……心酸呀,想起来就心酸。班里有人没爹,有人没娘,有人没爹没娘,可是人家都没卖过煤。人家都有人养活供读书——没爹没妈的有哥哥嫂子管。咱有爹有妈,可没有一分钱……

“后来我有了工作,教书后,有了工资,先给我老师买了一百块钱的军大衣,五块钱的鞋。老师两手抹着两行泪说,孩儿,不容易呀!

“我知道老师对我好,照顾着我,当时不管够不够,就那样让俺读完书。所以我给老师买了衣服鞋子,这肯定不够,但也就这样了,表示我记着他的恩,算还他一份情吧。

“可是我的爸爸妈妈走得早,没享上我的福。我现在享福了。三个女儿都对我很好,女婿也是。那年给我爸妈下葬,路上两个女婿一人一边搀着我,坟头上都坐在地里,女婿给我拿的小板凳,我坐小板凳上……

“老二在家要的招女婿,对我尤其好。天天就是变着花样儿给我做饭:薄膜,油馍,饺子,包子,蒸饺,烧饸子,扯面饸络擀面……”

他意犹未尽。我忽然有点惭愧,想起了中午的卤“挂面”,便再也听不下去,赶快扭头问妈妈:“妈,饿不饿?咱回家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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