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很夯实的一部分记忆,是在一堵堵墙体下度过的。
土墙。我家的。黄中微带红色的土墙,下雨天会被斜着的雨打湿,手指一抠,就凹出一条槽。母亲外出未归,我们就蹲在墙下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妈也,我的妈也。”平日里也会用树枝、瓦片在上面一通乱画,那黄红色的泥粉像烟花一样洒开,有时溅进眼睛里,揉得眼睛像野生的地瓜那样又红又圆。
渣滓墙。二叔家的。颗粒状的黑灰色固体炭质物,被均匀地压成四四方方的墙体,一度让我想起米花糖,无数次站在墙下想入非非。我总会用手去抠,想象它是入口即化的米花糖,可它们却牢牢粘在一起,心里就无比的惆怅。后来听大人说,住那样墙的人家是扶贫户,可我却对它情有独钟。
少年时代的老家,正前方不远处有一落大院子,掩映在一片墨绿色竹林中,那院子端头的第一户人家,就修有一道高高的围墙。那墙,是真正意义上的围墙,不是房屋承重的墙体。
围墙在那时候的农村建筑中是很少见的,这一人为的构建,在形式和意识上,将人与人之间的联结隔离来开,还增添了一丝莫名的神秘。
好奇不仅能让苹果树下的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也同样催生了一批雌雄莫辨的小屁孩前去探索的脚板儿。我就是其中一员。
那家人在围墙上种了带刺的植物,形成一道绿篱笆。就是那道篱笆,不知刮毛了我们多少件衣服,手臂小腿上划出了多少条血口子。
当然,这些代价,也换来了睨几眼围墙根下的一排粉色紫色的指甲花,据说那指甲花可以用来染指甲,就引得我们无数次去攀爬,也无数次遭遇浑厚的狗叫,吓得抱头鼠窜。
围墙外面,是一大片坟冢,不怒自威,让攀爬的我们后背发麻。这些鲜活的记忆,从那时亡命奔跑的脚跟儿,一直延续到多年后的枕畔。
不知围墙那面的人,忍受了多少的骚扰。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了狗。偶尔几次战战兢兢跟在大人后面路过那户人家,见那家前门有两扇木栏杆门,一条大狗就睡在那木门旁边。木门进去就是他们的小院,中间一条小沟,小沟两边,是绿窗灰墙,雨天的屋檐水就滴进那小沟里。
小沟尽头,隐约见到一帧水泥糊过的光滑的高高的围墙的剪影。
就是那堵围墙,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说是高高的围墙,是要分墙里墙外两种视角的。如果是从他家往外看,大约三米高左右,是实实在在的围墙,而如果是墙外的人看进去,那高高的围墙,却是被“踩”在脚下的,因为外面还有一条小路,和它一样高。
围墙下住着的是一对夫妻。夫妻俩单单薄薄的,不大爱和乡里乡亲打招呼,跟他们家围墙一样的气质。
那男人,头发柔顺,边分,时常歪着头甩刘海,瓜子脸,白得有点惨白,瘦,一笑脸上全是皱纹褶子。女的也清瘦,像营养不良,尖下巴,嘴里时常喋喋不休。夫妻俩在外形上挺貌合的,走的是小碎步,扛着锄头却不像农民,像我们小孩子屋檐下办家家酒,莫名有一种滑稽。
印象最深的是见过一次他们过招。
一天,老远见夫妻二人一前一后,从他们家那片竹林走出来。女人在前面碎步走着,从她频频回头的肢体语言看出在低低地碎语,那男人跟在后面,也碎步走着,猝不及防地,男人加快了脚步,走到女人身边,伸出双手用力一推,那女人的身体就直昂昂地扑向了路边的水田。
没有人去劝解,也没有人围观。半响,那女人挣扎着爬起来,泥人一个,面目全非,一身筛糠似的发抖,不咸不淡地站在那里,那泥水顺着路面斜坡流。再看那男人,已若无其事地走去了好远好远。
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家人就消失了,没有再看到。院子的小门关着,院墙下的花断断续续开着,围墙上的植物开始疯长,不修边幅地蔓延。
一日,带了小孩去那附近挖蚯蚓。竹林依旧茂密,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干白色的竹叶。旁边的坟冢孤寂地趴在那儿,矮小了不少,记忆中泛着绿光的阴森已褪去。那道数十年前的围墙,荆棘遍布,已看不出昔日的轮廓,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像是发生过太多太多。
小孩还在认真地挖着他的童年,而我的童年如那道围墙般,早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