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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来之前,我就已经不能参加训练了。不是我不想继续在这个项目,在冰面上做点什么,是我做不到了。
陈年累积的旧伤让我的身体不堪重负,尤其是腿和脚,已经无法承担短道速滑训练的强度了。
刚开始我也觉得很委屈,离冬奥会那么近了,多么难得的一次机会,偏偏我就掉了链子。我也不甘心。上次拿过金牌的,可我还是想要拿更多块。
以前得不到的时候,就觉得得到一块都满足。现在又总想有更多,恨不能要参加十届八届冬奥会才好。
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和媒体声称,我把每一场比赛都当成最后一场。这是真话,我怕我哪天会后悔。
可是当我真的没有机会的时候,我却还是在后悔。
好像不论我什么时候退役,也都会后悔。这真是无解的难题。
然而我失去参加冬奥会机会的时间点,偏偏是在我将要亲眼见到他,听他说话,听他讲述他怎么成为一个传奇的时候。
本来希望离得那样近,却忽然一下子都从我身边被剥夺了。
最低沉的时候,我觉得我执着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执着的短道速滑让我后半生都将与伤病共同度日,而我执着的人,总是遥不可及。是他来见我,走了一百步,我还要往后退一步。
西西弗斯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是无休止的苦难,还是这本身就是人存在的意义?
好像人生就只剩下了时间和痛苦,用完美的回忆来衬托出来的痛苦。
以前受伤的时候,我总是想,要像神学习啊,你看他多么坚强。跌倒了,就爬起来。不管摔得多痛,他就是要爬起来。
我爬起来,我也爬起来很多次了。
可是这次,我好像真的爬不起来了。
接到我受伤不能继续训练的消息的时候,父亲说母亲听着电话就哭了,说给那边通知的小姑娘下了一跳。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我躺在床上,翘着脚,她的声音哽咽着从电话那头传来。
问了我好久,问东问西,问到我的耳朵都潮湿了。
她断断续续地哭,反反复复地问我疼不疼,肿不肿,具体是伤成什么样子,对以后有什么影响。
我当然跟她说,对以后都没有多大影响,都能治好的。
她当然不信。
我们拉拉扯扯,说了半天,谁都没有办法说服对方。
我已经想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她忽然问我:“大靖,你还练吗?”
我不回答。
我连不练都说不出口,尽管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咱就非得练这个吗?”
她问我。
她把我的沉默误解为对这个项目的一种坚持。
我不想解释,也无从解释。
这次我真的挂了电话。
手机里得日历忠实地显示着距离他的到来还有多少天,屈指可数了。
第一次,他距离我这么这么近,是可以交流的了,是为了赛场上同一个目标了。又那么那么远,因为我已经不属于赛场了。
我跟他,在两个世界里了。
我没有他坚强,我挺不过去了。我认输了。
也可能,是时候放弃他了。
以前的我希冀着去追逐神,走他走过的路。现在却连追随都做不到了。
想想吧,以后老了,写个回忆录自传什么的,就在里面写,我在同一天,放弃了我的事业和我的此生挚爱。
悲剧结尾,多好的悲剧结尾。
我躺在床上翻个身,疼痛又加重了一些了。
夜晚是如此漫长,白天也是如此漫长。白天和黑夜都混合在一起,让我数不清楚,也根本乏力去数。
所幸还有早就设定好的手机提醒。最后三天了。我本来,还有三天就可以见到他了。
队友们都要见到他了,可我呢?我爱他,不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少吧,可是为什么,不让我见见他呢?
那天韩天宇还给我带来过一回他妻子做的爱心便当,里面装了满满当当的肉菜,鸡鸭鱼肉,全都可怜巴巴地挤成沙丁鱼罐头。又有好多好多的米饭。
他说他妻子看我一个人养伤,怕我吃不好。我说伙食特别好,都没问题。
他说,那不行,大劲得有大劲啊,得多吃点。
我说,没有,反正我也不想。
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我咽了半句话没敢说。
他也没问。
李文龙给我带过一回什么玩偶图案的靠枕,说垫着腰或者腿,挺好的。我试了试,角度还行。我们聊了半天,他问我,哥,你是领队,你可千万得赶快好起来啊。
他的眼睛里有点光在,有点希冀在的,我忍了忍,没敢说。
任子威给我带了点酒。他先把酒放下来,来个隆重介绍,说是什么什么好牌子,高度数。然后又问我,呦,能喝吗?
我呼了他一下。
他又问我,哥,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27了。
他说,哥,你该退了吧,哥。
我跟你说,要不是我腿疼,恐怕第二天他就能躺在我隔壁接受治疗了。
我说:“你看人家都不让我退,你怎么,想当队长啊?你还嫩着呢。”
他说,哥,我想过。实话实说,我想过。可你真的年龄大了,多少伤啊。你拿了金牌了。何苦要这么拼命呢?
他说,哥,我不想有天我比完赛人家跟我说,你的腿出了什么大问题,要被抬下去,以后恐怕走路都难。
他说,哥,你妈给我打电话了,哥。你别挺着了哥。中国短道速滑不差你一个人。
我说,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呢?啊?我告诉你,还就差我一个。
还真就不差我一个。
可我不想跟他说。
当他先说出来要我退役的时候,我天生反骨一样地绝不认输。
也就是当我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我特别想见到他。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放下他。
我想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