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几日,我从庐州城出来之后,一直噩梦连连。
那日路过渔阳城外,只见城池内人山人海,集市酒肆繁华,街边大多摆着些黄纸、河灯。我才终于想起,今日,已是中元节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师傅。我和师兄弟们都是在武家沟长大的孤儿,记得那人离开武家沟之后没多久,婆婆也离开了,再后来,师傅来了,带走了我们。在我们的印象中,师傅是个没有朋友的人。他一辈子似乎都在害怕什么,又似乎在等待什么。害怕着,却又期待着,一辈子。
我已经多年没有来渔阳城,城池似乎又繁华了几分。我在一家小酒肆旁落脚坐下,幡子上写着“鸡公煲”三个大字。酒肆对面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院落,大门处立着一块玄墨色的巨石,上书“玄武剑院”四个大字。这是当年我和师兄弟们学剑的地方,书院里走出来吃饭的学生永远年轻,而我却垂垂老去。
酒肆袅袅的烟雾中走出一人,方额厚唇,满面微笑,衣襟上微微有些油烟的迹象,是三师兄。
我们已经多年未见,吃了一碗饭,我默默离去。径直去了渔阳城西北三百里以外的大营,相传上古时代,此处是众神对抗妖魔的营地,千百年后,众神早已成为传说,只留下大营这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名称。
师傅本姓沙,他们沙氏一族在大营生活了多少年已无从考证,只听江湖上的人说起,沙氏始祖乃古代黄帝重臣,产盐部落首领,一直居于东海琅邪附近,后北方妖魔横行,为除魔卫道,沙氏一族的部分人就来到大营抗击妖魔,这一住,这些人就再也没走。
当我走进大营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夕阳时分。我多年未归,年少时抱我的邻家姐姐,已为人母,在村前的河边洗衣,伴孩子嬉戏,当年留我吃饭的大妈,如今也逾古稀,安然坐在墙角下晒太阳。
我曾经问过师傅,时光究竟是什么?众神当年离去的时候为何如此残忍,把轮回留给了人间。
我记得师傅当时犹豫了很久,才说道,世上一直有一些人,他们一直走在寻找神的道路上,希望得到“道”的真谛。如果那人还在就好了,也许他会告诉你。
我推开大门,穿过长廊,却一直没有看到师傅。后庭是一片松林,阴翳的松林深处,是沙氏的祠堂,在我印象中,从琉璃崖归来的日子,大部分时间,师傅都垂坐在祠堂中。我轻轻穿过松林,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依旧端坐在神案前的蒲团上,我一直以来紧绷的心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祠堂内神案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牌位,在我的印象中,有一块牌位一直是蒙着红布的,师傅一直不允许我们碰。有一次,师姐小刀顽皮,不小心打翻了牌位,一向温和的师傅那一天大发雷霆,就连一向溺爱的小刀师姐,也被师傅的凶态吓哭了。我下意识的向那块牌位望去,只见红布已除,上面赫然写着两行字:不孝子孙沙漏,妻沙花氏,之位。
我轻轻抚了抚牌位,木牌光滑圆润,显是常年被人抚摸,我回过头,只见师傅神态安详,双目垂闭。多年以来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那么多年来的恐慌,期待似乎都成了空。只是手中紧紧的握着一个匣子,匣子不大,和二师兄托付给我的匣子如出一辙,我轻轻从师傅手中取出,只觉得小小的匣子,却似乎比二师兄的匣子又重了许多。
中元那天,我埋葬了师傅。一路北行,去往传说中极北之处的玄武观,晚霞时分,我路过上谷城外的洋河边,只见城内的善男信女们在河边放了许多艳丽如霞的河灯。传说,河灯可将一切的亡灵,超渡到理想的彼岸世界。
只是,点点灯火,在这黑暗的大千世界中,不过微光如豆。
我不禁想起周天人的一句词: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