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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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墨一般的黑。

她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用力地压在床上,难以呼吸,她想叫喊,却无半点力气,快要窒息而死了。

咳咳,父亲的咳嗽声穿过夜色,从牛屋里传过来。

母亲的鼾声低沉而平稳,夜显得更加深沉。她劳作的身影和那愁苦而苍老的面容,像放映幻灯片似的在她脑际间连续不断地闪烁。妹妹则安静地躺着,发出轻微的呼吸声,深深地沉浸在梦中。梦里她和她的羊儿在一起,自己坐在沟渠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条儿,看着羊儿在沟渠里吃草。

这已经是第三次高考了,依旧是名落孙山。

像被使了什么魔咒,任凭她怎么努力,就是跳不出农村这个黄泥潭。

村后潘家的大儿子考上了大学,如今在县城里的人民医院当医生。一谈到他,人们讲话的声音高亢眼睛放光。自己老本家的一个堂姐考上了大学,在市里上班。上个月出嫁了,嫁的那个人也是大学生,在市电视台上班。村里不管是娶媳妇还是嫁闺女,婆家都是用自行车带的。堂姐出嫁那天,婆家来的是一辆解放牌汽车,车头上系着一朵红绸绾成的大红花,引来半个村的人围观。那场面,羡煞了人!

他们成了国家的人,吃的商品粮。

更重要的是,他们跳出了农门,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对烈日,累死累活地在土里刨食儿了。

她多想也来一个所谓的鱼跃龙门,像他们一样,改变命运,刷新人生。

为此,她拼了命地学。节假日回家了也足不出户,做啊背啊。除了邻居和家族的人,村里很少有人认识她。偶尔外出,也是低头匆匆走过。有人问她母亲,这是恁家哪里的客呀?她母亲笑着说,那是俺二闺女春花儿。

头一年参加高考,不幸榜上无名。

她要复习。母亲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就复习一年吧。

谁说苍天不会辜负有心人?第二年高考,再次落榜。母亲说考两年了,考不上算了,回来干活儿吧。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感觉希望就在前方不远处,就差一点儿就可以抓到了。母亲说没钱啊,闺女。她不言语,只是流泪。

她姊妹五个,两个哥哥,一姐一妹。大哥已成家,二哥也老大不小了,但因家里穷,多次相亲总是不成,没有谁家的闺女愿意嫁过来。母亲为此天天发愁一天。小妹小学毕业一年了,没再上初中,一直放着羊。姊妹几个,就她上了高中,也是让父母抱点儿希望的一个。所以,全家人咬着牙用力供她。可是也不能没完没了啊。

唉,母亲苦苦地叹了一口气,最后一年,中不中都是最后一年。说罢,母亲低头捋了捋散落下来的几绺花白的头发,挎了篮子,拿着镰刀下地割草去了。

母亲善良心软,整日劳作,没有丝毫怨言。她望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憋得她难受。

她的心中,始终有一只大鸟,它洁白如雪,强劲有力。它扇动着宽大的翅膀,在她头顶盘旋,时而近,时而远。它曾经带着村后潘家的大儿子和自家的堂姐挣脱了泥淖,跳出了农门,去了远方一个理想的殿堂,在那里脱胎换骨,成就今天的模样。她奋力挣扎,伸出瘦弱的双手,力图抓住那只洁白的大鸟,让它带着自己走进那神圣的殿堂。可是,她力有不逮,总是失手……

她不相信抓不住它,她必须抓住它,改变生活的轨迹。

紧张又急促的一年一闪而过。

第三次高考结束后,回到家里。她似乎很平静,每天随母亲去地里清除杂草,给玉米上化肥,去地边沟沿处割草喂牛,洗衣做饭……一点儿也闲不下来。头发衣服天天都被汗水浸湿,脸被汗水腌得滋滋辣辣的疼。休息时,她就会想起那只大鸟。不知道什时候来,会不会来。

疲惫的每一天,漫长的期盼。九月份即将过去了,一切都是那么的沉寂,死水无澜。玉米一天天长高了,腰间的玉米棒子长粗了,又渐渐变黄,逐渐成熟,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

可大鸟没来。

一天下午,她刚把塞满青草的箩筐从背上卸下来,父亲牵着牛叮当叮当地进了院子。恁娘找你呢,父亲说。

她在堂屋门口的青石板上洗了一把脸。

春花儿,娘给你说个事儿。

她进屋,在娘对面的墩儿上坐下。

恁赖狗哥因为咱家穷,到现在也没找个媳妇儿,娘说。半个月前,东乡恁大姨庄上有个媒婆,给你赖狗哥说了个媒。这个闺女有个哥,三四十了,也没媳妇儿。人家要求和咱换亲。你考学的事儿,也就这了,不要再想了,考了三年了都,死心吧孩子,咱没那个命啊。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五了。和你一样大的闺女们,人家孩子都多大了。再不出门,人家笑话。为了你二哥能娶个媳妇,你就认了吧。那头也着急,说收完秋种罢麦就把事儿办了。

娘说了很多,后面说的啥,她没听见。

她静静地坐着,头慢慢的垂下,几乎碰到了膝盖。右手不停地扣着地面,扣出了一个小坑。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落下,两脚之间的地面渐渐地被洇湿了一片。

咔咔!咔咔!

父亲在牛屋里开始给牛剁草了。刀刃斩断青草与砧板碰撞发出的咔咔声,清脆震耳。一声一声,一刀一刀,犹如剁在她的心上!

事到如今,她没有选择。

往事不堪回首,未来也绝非她愿。她怀揣梦想,夜无暇寐,到头来依然身在泥淖。从一个有志学子,即将变成人妻村妇。她心中空空,曾经的大鸟,竟是自己痴痴的幻觉。

咳咳!牛屋里又传出父亲的咳嗽声。

她两手捂住脸,轻轻地啜泣着,怕母亲她们听见。内心的憋屈无处发泄,更无人倾诉。身子随着急促的气息而抖动,紧紧的蜷缩成了一团。

母亲的鼾声突然中断。春花儿?娘叫她。她憋住哭泣,一动不动。唉,睡吧,娘嘟囔着,翻了个身……

方格老木窗渐渐发白。

牛屋里的铃铛声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

咔咔!咔咔!

父亲开始喂牛了。

她浑身软绵绵的,心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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