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参战的生死战友
一一2019 一名参战老兵的自述
勇夫归愚
我本能地缩脖调转冲锋枪,枪口对准车头前方,悄悄打开板机,屏住呼吸。万一有什么异常,我将毫不犹豫开枪。
对方一口流利汉语。稍为缓解了我开始的心情紧张。
扇形黑影在近光灯射线外。
司机探出头,有些慌张地大喊:“自…自已人…送…器材回…回去…”
“口令?”
迎来的是一声冷冷地喝问。
“北…北山。”司机回答,这是齐连长告诉我们的,全线通用,我们记得很牢,答错就会召来无情的弹雨。
”回…回令?”司机回问。
“瓦窑!”
对方回答。
完全正确!
自已人!我长松一口气,手指离开板机。出发前,齐连长还给了司机一张通行证。
迎着近光灯,三名全副武装的军人成品字形向我们走来。领头的军人个子高大,端着冲锋枪,腰上插着手枪,显然是名干部。左右两人与他一样,帽上套着草圈。
他仔细地看过通行证,道声辛苦,还证件后,回头向同伴挥挥手,闪到一边,左手按着冲锋枪身,右手给我们敬礼:“走吧。注意安全!”
我们的车一直沒熄火,马上前行。
夜色静寂。十几个黑影闪到路两边,左臂按着冲锋枪,右臂抬起,面向我们举起右手。没有人下达口令,也没人说话。
此声无声胜有声。
他们自发地,发自肺腑的举止,充满战友情深。不只是向我们致意,也是在向浴血奋战的前线所有的战友致意。
战友,战友…我眼睛湿润了。
这是我军的潜伏哨。两三百米外舟桥渡口前还有一道明卡,车子在拒鹿前再次刹住。
这里戒备更加森严。路周边近百平方米遮挡视线的草木皆被清除干净,边缘布有铁丝网,拒鹿后横向我们堆起一长排沙袋,架着几挺机枪,中间一条仅能过一辆大车的土路把沙袋一分为二,劈成两半。
再次对口令,检查通行证。然后搬开拒鹿,再次接受他们敬礼致意,
两边渡口有同样的哨卡。不过,驶过舟桥,回到境内,我们再没接受检查。
回来畅通无阻,再沒刹一次车。
只是境外那三四十里土路,黑灯瞎火,仍令我提心吊胆。
齐连长在睡梦中被通信员叫醒。
“好,完成了任务。”他竖起拇指,表扬我一句,然后说:“睡觉去吧。”
第三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山下凹地树林集结的我弹药车队,突遭敌人炮袭,几发炮弹击中弹药弹药车,立即引起连环爆炸。
后来查明,附近混进了敌特工,他们标示目标,敌人炮击才那么准确。
爆炸持续一个多小时。中心离我们山腰猫儿洞直线距离仅百来米,呛人的硝烟令不少人咳嗽。
幸好风向没朝我们这边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比潜伏境内师前指山上那几天更吓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要命的是近在咫尺。
乱飞的弹片似烟花,点燃了对面高炮阵地和右前方大片草木,风助火势,燃速扩张很快。
几十名高炮官兵围上去奋勇打火,以保阵地安全;一群群战友空手冲进,扛着夹着弹药箱冲出,身影在火光内外忙碌;山下不时传来下到凹地现场指挥的高级首长声嘶力竭的吼叫:
“党员,抢车,抢车,一辆三等功,两辆二等功!”
鼓动直白、简明,完全没教科书和影视上那类空洞口号及车辘轳话。
不断有车从爆炸声中射出,又有勇敢的官兵冲进火海…
我们接到紧急命令,做好了撤离到安全地带的准备。
一支坦克分队紧挨爆炸车队,受到严重威胁。紧急呼叫上级主台请求转移,却一直没联络通。
好在他们与我无线电连韩少林台同网。韩台长灵活机智,立即挺身而出,用电键沟通双方,协助转报。九辆坦克及时安全地撤出了高危地域。
韩少林台长后来荣立二等功。
韩台长的战功是战后评记的。3月8日,我们撤回国,在蒙自一个叫新安所的小镇休整。总结、评功评奖、清理器材,事情很多,呆在此好几周。
我清楚记得,连队立功授奖人员占30%,材料写不过来。
我们配属台有人给连干部透露,我能写,在老部队是新闻骨干,在军区《战旗报》上过多篇稿子。
指导员何光品随即找到我,要求我帮忙写两名本连立二等功人员的事迹材料初稿。
除韩少林外,另一名立功人员叫乔清泉。开战他随刘印电台保障组插入敌后,担任侦察分队报务通信。转战于枪林弹雨之中,多次与强敌短兵相接,发生激战。穿插分队伤亡很重,人人事迹突出。
我答应写出两份材料,底稿至今我还保存着。这次,我想照像随文发出,但不知放哪个地方了,找半天没找到。
不过,我保证,底稿肯定珍藏着,迟早会被找出来。
皓月当空,夜色沉寂。
凹地一片狼藉:二十多辆解放牌运输车报废,有的仅剩骨架,有的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车样…火药味和焦糊味浓得呛人。
然而,一拨又一拨的师直人员往返穿梭于其间,大多数人抱着三个目的:
一是看稀奇。想弄清楚爆炸范围究竟有多大,我们究竟损失多少车,牺牲受伤多少人。后来知道详情,这场爆炸人员死伤仅几人,物质损失较大。
二是捡子弹。师直部队与步兵营连官兵配发的子弹区别很大,不能随心所欲。即使轮战,一个兵最多三四十发子弹。打仗不嫌子弹多。很多人来废墟“淘金”,真捡到好些糊啾啾、完好无损、能打响的子弹。
三是找菠萝罐头。几辆满载一公斤装铁皮菠萝汁罐头的汽车,也属被毁之列。罐头是打保胜缴获并拉往一线的,准备慰问主攻部队。
这类罐头是亚热带地区的诱洱,谁都喜欢喝。
冲后一条消息,传到耳里,我闻知立即到炊事班抓条麻袋,带两个兵几分钟不到,下到凹地,找到罐头废堆。
呈亮的铁皮罐头全已变形,个个表面色如锅灰,拿上手马上会染黑手掌及指头。
这没关系,关键是我们在内地以前没人吃过菠萝罐头,而且铁皮内只有汁,没一点果肉。
我没嫌脏,抓到第一听罐头,当即用砍刀劈开,喝了几口,甜甜的,感觉好及了。递给两个兵,他们更不嫌我喝过。转眼,轮流地大半听甜汁喝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菠萝汁。喝完,几个人嘴全黑了。
大多数罐头汁已流尽或蒸发完。仅少数罐头虽已变形,皮还没破,有汁水留存,只不过,剩汁几乎全在半听以下。
辨别有没有汁非常简单。拿着摇晃,只要发出响声,直接丟进麻袋里,不响则果断弃之。
一会儿功夫,捡满一麻袋,我们三人满头大汗抬回了山腰。
全台每个弟兄分到两听,剩下的贡献给了左邻右舍兄弟台的战友。
那一夜,我们敲开捡来的“战利品”,美美地享受,喝得肚皮滚圆,导致台里好几人一晚到亮都往战地厕所跑。
战争残酷。
但白昼与夜晚从来不只有枪声,还有生活。生活千姿百态,同样令人难以忘怀。
(待续)
2019.2月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