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山太高了，姥姥一辈子都在山间攀爬。
这是农业包产到户她分到的一片山，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姥姥就向山讨食，春天里摘茶叶、橡子、花儿采，挖药材，秋天摘茶籽、打板栗。姥姥干活不比男性差，姥爷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姥姥只好顶替他干田地里的活。
姥姥骨子里刻着不服输的劲儿，不甘心一辈子围着锅台转。
春天，姥姥粗糙开裂的手总是沾满绿色汁液，嗅一嗅，满鼻子的清香。姥姥摘了一天的茶，提着茶筐，翻过了好几座山，才堆满一筐鲜嫩的叶芽。
姥姥习惯抖筐，把叶芽聚集到一起，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回到家，姥姥就累的瘫软在椅子上，可她舍不得多坐一会，赶紧拿簸箕把鲜叶摊开，晾着，别沤坏了，炒出的茶就不香了。
尽管很累很累，新摘的茶叶必须当天炒出来，不能隔夜。
姥姥把新鲜的叶芽倒进倾斜的大锅，锅底下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茶叶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姥姥往灶台下添柴加火，姥爷就用柏树枝不停地翻炒。头火要猛，姥姥说。
虽说是清明，姥姥额头上还是沁出了密密一层汗珠。第一道炒得差不多了，姥姥拿竹筛接茶叶出锅。要用手去揉，姥姥粗糙的手在热气腾腾的鲜叶里翻滚。
姥姥不怕烫，她的手早已结了厚厚一层老茧。嗅一嗅，有岁月的味道。
我们都喜欢姥姥抓痒痒，背上痒，让姥姥粗粝的手摸两下就不痒了。
我六岁就被送到姥姥家，和我一起的还有四岁的妹妹、两岁的弟弟，村里人都说，姥姥的脖子上系着三个葫芦，走到哪拖到哪。
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说我们。
大人总是故意问，爸爸妈妈去哪了。
搞粪年（副业）！
听说搞粪年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年只能回来一趟。
很远很远的地方到底有多远？
姥姥也说不清楚。
我常常站在村口的白沙路上发呆，爸爸妈妈就是从这条路上坐大巴走的，它到底通向哪里，路的尽头是不是爸爸妈妈所在的地方？
我想念九曲河的老家了。
我知道沿这条白沙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太阳下山，就能回到我原本的家。
但我不敢这么做。
姥姥拿竹棍去赶偷吃稻米的鸡们，边赶边破口大骂，家的赶不走，野的喂不家！
姥姥，你伤心了吗？
姥姥带我们上山，山上真好玩，有像蓝色五角星的桔梗花苞，成串串的猫儿蛋，还有蓝色、紫色、白色、青色的药果子，红艳艳的杜鹃花，我掐了一大把攥在手里。
可是姥姥，你为什么哭了？......我听见大人间交头接耳，故意不让我听见，可我还是听到了。
他们说爸爸的腿让斧子砍到了，流了很多血。
我跟姥姥在山边子捋树叶，我说，姥姥，你跟我来，我记得有一种果子成熟后里面都是白色的毛毛，可以止血，我不怕山坎沿有多险，我摘了好多好多，你帮我收着。
姥姥，一定要托人带给爸爸。
远方在哪里，我不知道。
但我想那应该是大人能到达的地方。
我喜欢缠着老人讲故事，姥爷一讲的总是59年过粮食关、红军过草地等等，这些故事太可怜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又害怕人瞧见。
姥姥会讲井娘娘讲蛤蟆媳妇，虽然重复听了好多遍，我也听了许多遍，还是没有腻味。
老虎山️下哗哗流淌的河，叫烤龙河，很久以前，人们经商，从武汉过来，要翻过封门山，在山脚下歇夜，山脚下人们搭棚休息，因此形成了一条临河的街，叫河棚。
据说很久以前，老虎山下没有河，人们都是在后山毛竹园淘井里的水吃。那水不干净，人们经常害病。
有一年闹饥荒，竹园里的井水干涸了，土地干裂，种下去的庄稼枯萎了。天上的老龙看不下去，违抗天帝的命令为这里降下三天三夜的大雨。
玉皇大帝得知此事十分愤怒，要惩罚老龙，天打雷劈，老龙逃到这里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人们就拿出家里的桶啊盆啊，不停地浇灌老龙的身体，一直浇了三天三夜。
三天过后，玉皇大帝见老龙还没死，大怒，于是从每座山头都冒出一个太阳，要烤死老龙。人们挑来的更多的水浇在老龙身上，成担成担的水往老龙身上泼，很快化成一股白烟。
人们还是不愿放弃，不停地用水浇灌老龙的身体，老龙被感动了，流下了长长的泪水。
老龙最终还是被活活的烤死了。
死后的老龙化为一条河，就是如今这条日日夜夜在对门崖下奔腾的烤龙河。
夏天的太阳晒不干它，冬天也冻不住它。河水昼夜奔流，滋养了沿岸一代又一代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