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蒙的冬日,天空苦着脸,泪眼婆娑,细碎的雨丝纷纷扬扬洒落在地上,在水面漾开一圈圈通透灵巧的波澜。高大的枫树宛如一位老者,裹着层层黄大袄魏然屹立在风雨中,微微摇曳厚重的枝丫艰难地喘息,往日鸟儿的雀跃与欢呼声消匿,大樟树收敛了妩媚而婀娜的舞姿,零零雨丝侵扰下,更显苍翠而宁静。
灯明透亮,暖意缭绕的诊室内来了四位乡亲。一位姑娘,中等身姿略微结实,短短青年头,身着厚厚的暗红色条纹外套,黑色的棉裤,脚穿桃红色的保暖棉鞋,颈部缩着,两手分别插进大衣的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目光呆痴,语不答腔。一位中年男子,平头,身着过气的深绿色服装,瘦削而修长的身材,老实本分的脸上难掩结婚脱单的喜悦,笑容可掬。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分别是双方的母亲,四人同行前来医院帮助孩子做婚检。
“末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淡定地开始了我工作的提问。
“9月9号,后来没来过了。”代替回答的是女孩的婆婆,一位清瘦利索的阿姨,发丝已有些灰白,热情却泛着憔悴的脸容诠释了日常琐碎的操劳。
“怀孕了吗?”
“后来没有来月经了,应该是怀孕了。”婆婆苍老的脸上闪过家中即将添丁的喜悦。
“以前结过婚,生过小孩吗?”
“结过,生过小孩,生过两个,引产了一个。”
“顺产还是剖腹产的?”
“剖腹的,已经剖了两次。有两个小孩,没带好,死了一个,还剩一个。还有一次怀孕做B超,是先天性心脏病,引产了。”
打量着女孩,思维深处略有印象的,她去年夏天好像来过,是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登记结婚,那时也已是有孕在身,但又有几分不确定。内心生出一丝怜悯,让我收起医生的模式化姿态,变得家常且随和。
“她这个智力问题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出现的呢?家里父母和兄弟姐妹有没有出现她这个情况的?”接着细细询问。
“她是我妹妹的孩子,生了两个女儿,给了我一个,小时候是正常的,四五岁的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这次回答我的是女孩的母亲,一位约年过六旬,身着灰色粗布外褂,脚穿黑布鞋,腿脚有些蹒跚,淳朴老实的农村老大娘,穿着服饰难掩家境的拮据。
“她这个情况是属于怀孕的高危因素,按道理她不适合怀孕了,可是既然现在她已经怀孕了,你们一定要特别注意带她加强做产检,该做的检查尤其是四维彩超,羊水穿刺都应该做。平时也一定要多关心关心她,因为她是疤痕子宫,有什么不舒服她自己不会说。”很耐心地我对女孩地婆婆边说,边用笔帮她写下一张小纸条,怕她遗忘了,诚然,此刻我担心女孩的安危胜过了担心腹中的胎儿。
“做,做,你帮我写下来,该做的我们都做。”婆婆爽快地答复,这关乎她未来孙子的健康安危,世代流传的传宗接代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世人皆如此,于她,也是情有可原。
“您会用手机微信吗?可以扫二维码加入我们医院的孕产妇交流群,按时听课,学习孕产妇保健知识。”
“小孩生下来,谁带呀?”我隐隐瞎操心起来。
“我带呀!在小孩生下来十岁以前别想出去打工了,我一直在外面打工,栽树,种树。”
“打工?您今年多大年纪了,家里几个小孩啊?都结婚了吗?”疑惑与忧心布满我的思绪。
“我五十五岁了,家里三个小孩,这个是最大的,最小的也二十七八了,都没有结婚。”说着眼角闪烁一丝焦灼与无奈。
瞬忽间我开始心疼起这位老母亲来,诚然,这个年龄对于许多中老年人来说,日子逐渐殷实而惬意,也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好时光。
“阿姨,现在时代变了,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啊,教育更难。所以孩子生下来一定要好好带着,让她受教育,不然长大了孩子会自卑……挣钱先不着急,慢慢来。”发自内心的叮嘱,人力有时而尽,此刻,也只剩些许无关痛痒的叮嘱。
生活总是如此,有欢乐就有忧愁,事事天难遂人愿,在逼仄的日常天地里,上演着现实而沉重的动人故事,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灾难与不同。
带女孩去隔壁诊室做检查,隔壁的大夫也叮嘱一定要去省级医院做羊水穿刺,一起帮他们商量是否方便预约专家门诊,帮助减少来回周旋。这时,女孩的婆婆送了我一根煮熟的玉米棒子,本想拒绝,但想想,还是接了过来,捏了捏,双手合十握在手里搓了一圈。玉米早已凉了,在手心有些冰冷,凉透的玉米粒中却浓缩了两家人对健康与幸福婚姻的强烈渴求与祈愿。
我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同科室的姐姐俨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和我讲起了女孩的故事。
女孩从小智力低下,这已是第四嫁。
一嫁入一户人家,生了两个孩子,婆婆在世帮扶带着,小儿子一岁多的时候,婆婆不幸去世,不久小儿子便夭折了。
被离婚了,开始二嫁,于另一个乡镇,婚姻不久即被撵走。
三嫁入另一个更偏远乡镇,怀孕期间B超发现宝宝先天性心脏病,引产后再遭抛弃。
四嫁即是今日。
女孩的命运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那个“捐门槛”的祥林嫂,沉闷、感慨、无奈充斥着我敏感的内心世界。或许,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最有机缘阅览世态炎凉,于姑娘而言,除了横一口竖一刀从她身上剖出一个又一个孩子延续后代时,方才感知她的价值,随后,谁又曾在意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生命安危呢?
当“脱贫攻坚”的号角吹响,也许她一家物资状况稍好转,可是该如何让一个小生命随缘而来,承欢膝下,把浓浓母爱换作一声柔软的“妈妈”?当那年迈的双亲离去,谁能安然握住她的手,帮扶她风风雨雨走一程?
医者难医心,不能手握生杀大权,更无力言语她的幸福,绵绵眷顾只化作对她婆婆与老公的一句真诚嘱托:“往后可一定要对她好点!”
下了班,雨儿肆意撒欢,下得尽情,风呼呼无情摇撼树梢,天色更阴沉些,行人脚步匆匆。我举着雨伞,迈着步子从门口出来,再遇他们,默默走在他们身后,我细细地打量着他们任思绪在冬雨中飘荡飞延。姑娘打着透明的彩色雨伞和男人走在前面,女孩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提着医生开的药品走在泥水里。婆婆转过身笑笑问我:“医生,下班了啊?康复医院那边怎么走?我们要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噢!民政局还有点远,你们打的士去吧!这么大的雨。”
婆婆迟疑了一会,我看出了那一丝迟疑。
“打的也只要七八块钱,你们四个人,一共只要这么多,还划算些,也方便,就在这路边搭车就可以了。”诚然,我特别能理解乡亲对于每一分钱来之不易的格外珍惜。
“那我们搭车去。”一听价格也合理,婆婆作主采纳了我的建议。
转身,望着他们离去,湮没在滚滚车流中,消失在冷冷冬雨里,空气仿佛更寒冷了,畅想未来漫长的日子,我多么期待风雨过后定有彩虹,闪耀在你艰难的生命旅途,让那暖风驱散你灰色的生命之霾,让你堂堂亮亮活在被爱包围的世界,不再有冷眼,不再有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