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当当当,面前的白大褂轻轻用笔头敲了几下桌子,像是在吸引我十不存一的注意力。
“姓名。”
“沈熙凤。”
“年龄?”
“二十九。”
“职业?”
“个体户。”
“哪住?”
“草帽街77号。”
“哪里不舒服?”
“我怀孕了。”
白大褂突然抬起头看向我,她戴着白帽子、白口罩,但口罩有些不修边幅,只是挂在耳朵上,吊在一边。
她是个中年妇女,体型微胖,皮肤看起来也很好,只是眼角皱纹有点多。
当然,如果她不皱眉且面带微笑的话,第一眼看起来就会比较年轻。
但是,你很难去指望医生能对门诊上的病人面带微笑、轻言细语,尤其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妇科医生。
其实我很同情医生,因为他们一直接触的是人体最阴暗的部分。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最健康的外面展示给其他看,大多数人都有或华丽或朴素、或得体或褶皱的衣物包裹,除了那张天天抛在外面的脸。
也只有在医生面前,才会袒露自己身体有缺憾的一面,甚至希望医生能说出自己身体的病症,发炎、长疮、流脓等等,千奇百怪的,但,不管怎么说疾病二字还是跟丑陋挂钩的。
“你确定?”医生语气略带疑问和探寻,大约觉得自己判断病情的权威受到我直观的侵犯,眼神中还带着点鄙薄的神色。
“确定。”我没有犹豫的回答,当然肯定,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
“但还是检查一下吧。”医生不再盯着我看,低头开检查单。
我也不说话,愿意检查就检查吧,谁让那是医生的权利。
检查也很简单,一点点尿液,插进一根试纸,很快,上面出现两条殷红的线,这是我预料中的结果。我拿着化验单回到诊室,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有吵闹。
“医生,怎么可能啊,我的症状明明是怀上了!”一个女人正在撒泼似的大喊,当然是女人,因为走廊的门上写着“男士止步”,能进来的自然都是女人。
“化验结果没有就是没有。”医生的声音平得像直线,像是个毫无感情的回答机器。
“可是,我之前停经,还有呕吐,我明明已经怀上了,我甚至都能感觉到胎动!”女人仍然不肯相信。
我在一旁偷偷地笑了,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很想说:“亲爱的,就算你真的怀孕,现在也不是你感觉到胎动的时候。”可是我根本没出声,这个场合也没我说话的权利。
“如果你的的身体没有其他疾病,那我只能说这只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医生平淡而刻薄地回答。
女人张张嘴,愣住了,说不出话。经过这一阵折腾,原本应该是柔顺的头发变得凌乱,脸色也比开始更憔悴,看起来像大病初愈。
就这样呆了半晌,她喃喃:“我已经三十岁了,都结婚六年了,一直不能怀孕,为什么?”
“现在我没办法回答你,不孕不育的原因有多方面,也许责任并不在你,你最好和你丈夫一起到医院,都做个检查。你的化验单呢?”
最后一句话是冲我说的。
我把化验单放到她面前,她只看了一眼就点头:“是有了,你 想怎么办,留下还是...?”
“做掉。”我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那个女人失神地站起来,望着我,像是有个地方崩塌,半晌苦笑:“我想要都要不到,你们可倒好,有了还不要。”
要或者不要,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我也根本不想回答她。
“上次来月经是几号?”医生问我。
“四号。”我记得很清楚,我已经怀孕四十五天。
“你去做个B超。”医生低下头又开检查单。
“有必要吗?”我心中有点不满,老是被一张单子指示得团团转,想来每个人都会不耐烦,更何况,每个检查室门口都排着长队。
“这是为了防止宫外孕。”医生简单地回答。
出了医院大门,我直接去找超市买水喝。妇科的B超检查就是这么麻烦,我叹气。要喝水,喝很多很多水,直到膀胱充盈才可以透视。
我当然不介意喝水,如果我还能喝下去的话。
孤零零的坐在广场上的雕像边,我一口一口艰难地喝水,每吞下去一点,就感觉胃中翻腾,但需要竭力忍住,才不会呕吐,要不之前的强忍也就白费了。
怀孕这件事对大多数女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
包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先是电话铃声,然后是短信铃声,我实在忍不住了,打开,里面有五条短信,每条都是短短几个字。
“你在哪?”
“为什么不接电话?”
“为什么不理我?”
等等,每句话全是问号。
我没有回复,也不想回复,就算我问:“为什么我一定要接电话?”“为什么我非得理你?”
他也不会回答,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我叹息,背后的雕像是母与子。
子吗?我摸摸肚子,平坦,一马平川的平坦。这里面有什么?天知地知我知医生知,只有那个他不知,我苦涩的笑了。
甩甩头不再想其他事,我专心等膀胱充盈。可太过专心,就会有想要尿尿的错觉。是的,只是错觉,就像那个以为自己怀孕的女人一样。
很多美好或者丑陋的感觉,都是错觉,就像爱情。
如果你认识一个还算满意的男人,专心去想“我爱他”,不用多久,你就真的会爱上他。
至于当初是怎么一个开头,大抵会忘,甚至会幻想,一切的美丽来自缘分,其实缘分是无稽之谈,那只是一个巧合,运气好,就是缘分,运气不好,就是倒霉。
回到医院,时间刚刚好,已经将近中午饭店,B超室外面没有人排队。
我躺在床上,掀起衣服,褪下一点裤子,露出整个腹部。
医生把冰凉滑湿的液体抹在我肚子上,像啫喱。
“怀孕多久了?”是位男性,很年轻,戴着口罩,眼睛盯着电子屏幕,并不看我。
“四十五天。”
“正常。”他说着,拿起笔刷刷地写下结果。还未等我穿好衣服,他已经转身出去了。他下班了,可是我还有事情要做。
赶回诊室,幸好医生还在,但已经没有其他病人,她正在整理桌上的挂号单。
“你想刮宫还是药流?”
“刮宫。”
她又一次看看我,大约房间内没人,好脾气地笑:“通常会选择药流。”
“为什么?”
“痛苦少一点。”
“可是还是会有。”我笑,谁说药流不痛?那是骗人的,甚至比刮宫还痛,因为不可预知,流不干净,仍然还是要清宫,不如一步到位,长痛不如短痛。
医生看看我,笑了:“下午来做吧?”
“还有十五分钟下班。”我说。
十五分钟足够。
“一两个小时都等不及?”医生问。
“我吃不下饭。”反应太大,我已经寝食难安有好几天。
躺在妇检床上,腿分得很开,这种床是最让人耻辱的东西。
冰凉的器械插进身体,我缩了一下,有种被凌辱的感觉。
“别动。”医生说。她戴好口罩,只露出眼睛。
在消毒,我看着天花板笑:“到了这儿,你是刀俎,我是鱼肉。”
“呵呵。”医生也笑了:“不想做鱼肉就要保护好自己。”
谁说不是?可是……很多事情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吃饭都会被噎死,何况怀孕这样的小事。
怀孕是小事,当你不想要腹中的胎儿,它就不过是一小块赘肉,当你想要,你就是伟大到正在孕育一个新生命。
很痛,痛到七佛升天,开始冒冷汗,恶心。
“我想吐。”我虚弱地说,手臂上已经被咬出淤痕。
“忍耐一下,就快好了。”医生说,没有停止,在做最后的清扫。
是的,清扫,清除一个男人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如果真的能清扫干净的话。
“好了。躺着休息一下,就可以下来了。”
我喘息,吃力扭头,大口大口地吐,吐出的全是清水。
已经排干净了,怎么胃中还有这么多的水?地上打湿一片,身上已经汗湿,跟落汤鸡没有区别。
医生背对着我,在清理现场,一个玻璃瓶,里面有粉红色的物质。
那是个胚胎,或者说只是一组细胞,有沙虫一样的肉丝包裹,我看过,很久以前。
我坐起来,穿好裤子,有点摇晃地走到外间坐下,医生在开处方。
“休息好,禁房一个月。”她又恢复冷淡的面孔。
“刮宫对你们来说就像是刨葫芦吧?”我问。
她抬头看我一眼,面无表情:“葫芦不会痛。”
葫芦不会痛,我会痛,可是我痛不痛谁能真正知道?也许葫芦也会痛。疼痛是私事,跟他人无关,无法体会,也无力分担,一早我就明白这个道理。
“二十八岁,很可以要了。”医生又说。
我不回答。
“做这样的人流很容易导致不孕。”
我也不介意,并不希望延续无聊而叵测的命运。也许你要说我厌世,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世界有什么值得我们去延伸希望?
生老、病死,已经算是好运气,如果意外夭折会有太多的遗憾,顺理成章地老去,同样会有遗憾,我不觉得生命有什么可以期待。
打车回到草鞋街77号,这是一家店铺,在温州商厦的底层,临街,很窄但是很深。
温州人是个奇迹,团结得让人害怕,无孔不入,但又能生根发芽,还能开花结果,这座大厦就是明证。当然住在上面的并不一定是温州人。
这里不是我的家,只是一家店铺。门上有招牌,写着“熙熙睡衣”。“熙熙”是我的名字,“睡衣”是商品,跟我一样,待沽。
小妹迎出来,表示关心,我并没有瞒她,我需要她的照顾。
店铺被隔成两间,外面是人进人出的商店,里面是仓库皆睡觉的地方。
有成堆的纸箱和一张折叠床,床上是一张半旧的凉席,有一张开始脱毛的毛巾被。
我拨开床上的衣服,躺下来。这间屋子不通风,有股霉味,夹杂着最里面卫生间的臭气,像腐烂的味道。
“姐,你好点没有?”小妹跟进来,端着一杯牛奶。
“没有。”我如实回答。
“我不要喝牛奶。”我抬头遮住眼睛,只想睡觉:“给我叫一份炒饭,我饿了。”
第2章
饿得口水直流。
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大盘炒饭,还是饿。
能痛快地吃下食物才是最幸福的事。
吃完第二份炒饭,我满足地打嗝,然后睡觉。
风扇被小妹关了,她认为我在坐月子,于是按照农村的传统禁止我吹风扇。
坐月子?我笑了,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真正坐月子,“这只是小月。”我说。
“小月也是月,你如果不听话,我就告诉表姨。”她威胁我。
她的表姨是我妈,于是我只好噤声。
“云哥来找过你。”小妹又说。
他当然会来找我,除了我他没有别的人可找。
“你没告诉他?”小妹喜欢多嘴。
“为什么要告诉他?”我问。
小妹回答不上,摇头,出去了。
“生意好吗?”这才是我比较关心的问题。
“卖了三件睡裙和两件纹胸。”
“哦。”不算好也不算坏。
“今天我住在店里,你回去住。”我说。
“这怎么行?这里……”
“这里没厨房,你要给我做饭。再说我不能爬楼梯。”这个理由最简单,小妹无法反驳。
瞌睡,闷热的环境里睡觉很容易梦魇。我梦见窗外有人,模糊的面孔,窥探的眼睛,我并不怕,只是动不了,如身处混沌,一切都虚妄而紧张。
“醒醒,懒猪!”有人推我,我还是动不了,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坐起来,可是心里很明白,再过几分钟我也仍然是躺在床上。
“起来!”声音大起来,同时拍我一下。
我猛地睁开眼,手脚渐渐酸麻。平躺着睡觉也能睡到手脚麻痹。
“你跑哪里去了?一上午不回我电话?”床边的人瞪着眼睛,在笑。
我不理他,翻身又睡。
“问你话呢!”他佯装生气。
“我疲倦。”我嘀咕。
“起来,不起来我就上来啦!”他说,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我衣服。
“别碰我!”我坐起来,认真生气。
“怎么了?”他吃惊。
“我浑身都是汗。”我心虚地解释,心虚?我凭什么心虚?
“有汗才有味道。”他挤眉弄眼地笑。
一瞬间,我有点同情他。
要取悦我这样的女人不是件轻松的事吧?我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像刚才,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并没有做错事,也没有说错话,可我还是生气,为什么?总有人做错吧?
“你到底怎么了?生病?”他仔细打量我,眼睛里有点心疼的意思。
他不是不爱我,只是……
“我刚从医院回来。”我说,收起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
“真生病了?昨天都还好好的。”他狐疑,伸手摸我的额头。
生病在他的概念里只有头痛脑热这两项。我苦笑,昨天都还好好的?难道你不知道我三天滴水不进,粒米不沾?很委屈,我闭上眼,眼泪直往肚子里流。
“到底怎么了?”他还在没心没肺地追问。
“我做了人流。”我疲倦地回答。
“人……?”他猛地站起来,张大嘴,满脸惊鄂,良久才支吾:“我的?”
我笑了,真的不后悔刮掉那组细胞。
他也并不是要否定,我知道,这只是男人本能的反应。
“你怎么可以不和我商量就自作决定?”他责问。
男人想的真的和女人不一样,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权利。
“和你商量什么?”我问。
他张口结舌。没结婚,还有什么好商量?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受伤。”他也委屈。
好笑,痛的又不是你,你受什么伤?
我懒得理他,躺回去。
“熙熙,回家去睡,我好照顾你。”他软下来,挨着我低声说。
“谢谢。我在这里很好,有小妹照顾,还可以皆顾生意。”
“你可不可以不做这个生意?”他不耐烦。
“为什么不?”我反问。这是我的衣食父母,凭什么因为你不喜欢就放弃?
“唉!”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去上班吧,要迟到了。”我说。
“熙熙。”他迟疑。
“有话就说。”我不耐烦,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男人,可是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我本来是想跟你说我要去出差。”他很内疚,我看得出来,他确实很内疚。
“去吧。我很好,你放心。”不是不感动,虽然只有很少的一点点。
“你答应我,要照顾好自己!”他握住我的手恳求。
“会的会的。”我心不在焉地说。男人,一句好听的话就可以让女人不再埋怨不再追究,心软一点,还会以为他很爱很爱你,可是,如果真的爱,有什么不可以放下?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在你的女人需要你的时候离开?
他走了,走得恋恋不舍,也走得如释重负。
恋恋不舍是真的,如释重负也是真的。
我只觉疲倦,怎么会爱上他?
爱吗?我不知道,就目前的情况看,应该算是爱吧?
认识他有多久了?我努力去想,三年?是快三年了。
那时候我正失恋。真好笑,我也会失恋?但是没失恋过的人恐怕很少。
为谁失恋已经不重要了,左不过是我爱的人不爱我。于是买醉,失恋的人都买醉,不为发泄,更多的是要让别人知道自己失恋,用一种失态来吸引别人同情的目光和无用的安慰。
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人过来,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张热毛巾,轻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很喜欢你。”
这个人就是姬云。
那时候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并不认识他这个人。
“我信。”我说,很肯定地点头。
“为什么?”他反倒吃惊。
“因为你说了。”
他还是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喜欢我的人的很多,但是说出来的没有。究其原因,不是因为我难以接近,也不是因为我太漂亮,而是因为我高高在上。我个子高,这不是我的错。
一米七四,放在舞台上是个值得骄傲的高度,但是放在人堆里,就是不合时宜。常常在想,如果我矮十公分,说不定我已经是一个平庸幸福的小女人。
太突出不是好事,尽管十公分的高度还没有突出到不堪入目。
比我高十公分的男人有很多,但他们身边也有很多比我矮十公分的女人。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没有人爱我。
喜欢是一回事,爱又是另一回事。
我做过模特,刚进大学就被所谓的星探发现,光影聚焦的地方有太多诱惑,鲜花和掌声还有贪婪的目光,我抵抗不了。
风光了三年,按母亲的话说叫走入歧途。勉强混到大专毕业,我开始到处表演,但是运气不好,我并没能成名。我的舞台绝大部分是在大街上,就像商场做秀,于街边临时搭个台子,十冬腊月,穿泳装在人面前走来走去,轻松吗?你以为?
钱来得容易,比坐写字楼的同学容易,可是这么折堕,难怪别人看不起。
我没有别的爱好,锦衣美食对我来说都是过眼云烟,我吃过什么穿过什么,认真说起来只怕没人相信,可是这一切有什么可以留恋?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从台上走下来,做一个小商人。开一家睡衣店。
不要笑我,我最喜欢的衣服是睡衣,像身上这件,柔软光滑的真丝,浅粉色,像没穿衣服。低胸,贴身,像一只手,温暖而体贴。
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穿睡衣,站在镜子里,对着自己卖弄风情,我喜欢。
有时候我也很自恋。
我不算漂亮,这一点我很有自知之明。走在街上,能让人回头的是我的高度,不是我的脸蛋,人们往往只看见我的身体,忽视身体上的这张脸。
服装模特不需要别人特别注意你的脸。这是大学里的模特队教练说的话,他们只应该注意你身上的衣服,换句话,你不过是一个衣架子,唯一的区别是你是活的,而橱窗里的塑料模特是假的。
失恋是因为那个人不喜欢我的职业。其实一开始吸引他的也还是我的职业。
他认为我操的是皮肉生涯,其实我只是出卖我的影子,并不是连皮带肉。这只是借口,当他不爱你的时候,任何借口都找得到。
只有姬云不介意,他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T型台上。
没有眼见为实,他认为我的风光只是我的幻想。
他喜欢把我看成依人小鸟,尽管他只比我高两公分,可是走在一起,会觉得他比我矮,或者一样高。
但是姬云不喜欢我现在的职业,卖内衣看起来有点猥琐,其实他的目光很难从那些性感的衣服上躲开,并且希望我穿上这些内衣,给他快乐。但在他面前,我只穿简单的睡袍,而且很多时候连这都多余。
已经是深夜,姬云在遥远的地方,小妹回我的房间睡觉,而我还坐在店铺里。
下午睡得太久,这时候目光炯炯。
店铺的伸缩防盗门已经锁好,金属栅栏里是玻璃门,也锁得严严实实。
是镜面玻璃,满幅都是,镜子在外面,可以照见街上的车来车往,我在里面,可以看见外面的车来车往,只是他们看不见我。
我喜欢这种玻璃,能让我觉得安全。
我看得见你,而你看不见我。
第3章
搬了把躺椅放在店铺中间,正对着门,周围是形形色色的衣服,女人的隐私。
门外是清冷的街道,路灯昏黄,隔着长长的绿化带,街面上的白色或黄色的车道线发出暗淡的光。再对面有一家火锅店,店里灯火辉煌,门口有几辆车,里面有喝酒划拳的声音。
洗了澡,很快又是一身汗,风扇对着自己,呼呼地吹,脚下有蚊香,轻烟缭绕。
尽管我不相信老一套的规矩,可是吹久了,关节还是会痛。把毛巾被裹紧一点,没有关风扇,我需要空气流通,我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穿着睡衣坐在门口,看得见外面的一切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不是暴露癖,只有在这种玻璃的掩护下才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性感。别人看不到,并不知道这后面有一个半裸的女人,我偷笑。
曾经尝试过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和姬云男欢女爱,可是他做不到,他说他无法忘记外面的人是看不见的,他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在别人面前脱光衣服,做出诱人的姿势,不管有没有不相干的眼睛。
男人都是自私的。
看见美丽的花,多数人会停下来,但是只有少部分人会隔着点距离去欣赏,总是有人会不自觉地伸手,摘下来,占为己有。他们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因为我喜欢。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天经地义的人生哲理。
折不折花依然会凋零。
我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想得这么多,不着边际,把前因后果统统翻出来炒剩饭。
姬云走之前说:“那也是我的孩子。”
“那不过我身上的一组细胞。”我这么回答他。
一个由精子卵子无意间组合的细胞。
生物都由这样的细胞分裂而成,生命靠这种巧合延续,只是不明白以同样方式发育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复杂的情绪和思维?人是最奇怪的生物。
有人从门口经过我会对他笑,只是他看不见,但也会停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匆匆瞟一眼,还好,自认为得体,可是老兄,西装裤最好不要配凉鞋。
闭上眼瞌睡。在众目睽睽下之你能不能安然入睡?可以,只要你掩耳盗铃,装着看不见,就像我现在。
只有这么一个人从门外路过。我瞌睡。
做梦,应该是在做梦。
我听见“砰”一声闷响,门口的绿化带边缘多了堆白色的东西。
谁从楼上扔垃圾?
而且还是很大一堆。
我眯眼看。
不过是垃圾而已,为什么对面会有人惊讶地跑过来?又没扔钞票,值得这么激动吗?
但是且慢!
几秒钟之后,我看见一个人缓缓从那堆垃圾上站起来,非常缓慢的动作。
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拼命揉眼睛。
是人!一个女人!穿白色的睡袍,齐肩的短发,五官有点模糊,看不清楚。
这是谁?还有她从哪里来?刚才明明没有人,而且她是从那堆垃圾中站起来?和垃圾一起扔下来的?
匪夷所思,她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旁边,看看脚下白色的东西,又抬头看上面,似乎也在不可思议。
如果有人从至少四层楼的高度(这栋大厦四楼以下都商铺)扔下这么大堆垃圾砸在你身上,而你仍然毫发无伤,想来也会不可思议。那堆东西落下来的时候声音沉闷,应该分量不轻,她怎么可以毫发无伤?还有半夜三更哪个女人会穿着睡衣在外面晃荡?更奇怪的是,跑过来的是几个男人,居然对这个穿睡衣的女人熟视无睹?
他们在看什么?那堆垃圾?真的是垃圾吗?
我狐疑地站起来,腰和肚子都还有点痛,说明我很清醒,我还能清楚地感觉到疼痛。
而那个女人好象没有疼痛的意思,站开几步,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上面。
上面有什么?外星人?
我看不见上面,我只能看见下面。
那不是一堆垃圾,因为我看清楚,白色的东西外还有黑色的头发和两条光洁的腿!
有暗红色的液体流出来,白色的裙角被染红,那是血!
“哎呀!有人跳楼了!快报警!”外面的吵闹声刺激我的神经。
是有人跳楼!真的吗?就落在我面前?是个女人?穿白色的睡衣?我不知道我看见的是不是事实,我只觉得眼前有一团雾气在弥漫,声音离我越来越遥远,好像又回到医院的妇产科,躺在那个奇怪的床上,展开自己最隐秘的部位,任由医生宰割。
有警车刺耳的尖叫,有很多人围在门口,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我只觉得软弱,被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个佝偻在地上的死人被遮住,看不见,只从脚与脚的缝隙里看见白色的衣服红色的血。
肯定是死了,因为来的不是救护车,而是殡仪馆的送葬车。
我愕然,抬起头,看见一双眼睛。
一个女人的眼睛,清澈如水,在黑暗里看着我。
看着我?她怎么可能看得见我?
我哆嗦着,心快跳出喉咙,或者已经跳出来了。
她穿白色的睡衣?她光着两条腿?她的脚呢?为什么她膝盖以下的部位是透明的?岂止是腿,其实她整个身体都是透明的,真的是透明,能看见暗绿色的灌木,她的身体只是两条模糊的线条,她是谁?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一双眼睛。周围安静的出奇,我听不见半点声音,人仿佛悬浮在半空,就像一脚踏空,落进真空状态,上不沾天,下不沾地。
一定是幻觉,我安慰自己。
她隔着玻璃看着我,确实是在看着我,因为她笑了。
门口的车是几时走的我不知道,人群是几时散开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门外有只鬼!
是鬼吧?不然该如何解释?
她还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不舍,不时抬头看着上面。
为什么我会看见鬼?为什么别的人看不见?
她又低下头,看着我笑了笑,很友好的笑,如果她不是鬼,我会认为她很友好。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使劲掐自己,不痛,真的不痛,我是在做梦?摸一把脸,脸上全是水,谁给我扑的?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倒在那张折叠床上,周围全是黑暗,有无数双眼睛在角落里闪烁,我跌进噩梦,或者根本就没有醒过?
“姐,姐!”有人叫我。
“别碰我,别碰我。”我拼命躲闪,还是醒了。
外面已经青天白日。
我“呼”一声倒回床上,大口喘气。
“你怎么了?满头是汗?”
“做……做噩梦。”我说,吃力地爬起来,进了卫生间,洗澡,没有热水。
“天啊,姐!你怎么可以用冷水洗澡?”小妹大惊失色地冲进来想关水龙头。
“出去。”我说,冷水淋在身上,肚子收缩,有种奇怪的紧张感,胀痛。
“会得病的呀!”她被关在门外,焦急地拍打薄薄的木门。
我不理她,继续洗澡,听任冷水淋在我身上。
直觉告诉我我要倒霉了!
穿好衣服出来,身上冰冷。
喝着小妹做的鸡汤,她在生气。她爱我,因为我是她的偶像。这个表妹只有二十岁,初中毕业后就在家务农,不漂亮,矮小,如果没有意外,她会在两三年之内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然后生孩子。
开这家店的时候她正好来城里打工,住在我父母家。那天我回家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她,她也是第一次看见我,很惊艳,因为我高,还因为我是大学生,还因为……总之,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孩对一个普通的城市女子的羡慕。
问她想做什么,她说想当保姆。
照顾人是她的本分,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真不明白现在还可以生这么多的孩子,报纸上时常会说中国人口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可见很可能是假话,因为就我所知,农村里的几家亲戚都不止一个孩子。
与其给别人做保姆还不如来照顾我,我很自私。
她很爽快就答应下来,住在店里,除了吃穿用,我会给她几百元的零用钱。
她很节约,她说家里不可能有多余的钱给她办嫁妆,她必须自己存钱好把自己嫁出去。
小妹心态很好,这是我一直留着她的原因。她不嫉妒,很安分,善良,是的她很善良,尽管她未必自知,也许关心我只是出于她的本能和感激。
“将来你会后悔的。”她忿忿地指责我。
“后悔什么?”我好奇。
“刮了孩子还用冷水洗澡,将来浑身痛的时候你就有苦吃了。”
“小妹。”我笑:“我吃苦关你什么事?”
她很惊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会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
我跟她没什么话好说,除了必要的敷衍。
店里不热闹,只偶尔有顾客来,询问规格和价钱都很小声。
小妹要去隔壁店里看免费电视,这是她唯一的娱乐,其实店里也有电视,可是她更喜欢看旁边家电商场里播放的碟片。她并不喜欢爱情剧,而是喜欢动作片,尤其喜欢恐怖片。
“电视里放的爱情剧太不真实。”这是她的看法。但是恐怖片更不真实。
“鬼是有的。”她坚信这一点:“只是我们看不到。”
我打了个哆嗦,想起昨晚的梦。
真的是梦吗?
“你今天来有没听到什么新闻?”我问她。
“对了。”她猛然想起来,压低声音:“听说有人跳楼了?就在我们楼上?你不知道吗?”
我不回答,耳朵里嗡嗡响。
“姐!”她推我。
“哦,我只是听见很吵,没起来看。”
“就知道你不会起来看。”她白我一眼,继续说:“听说是个女的,才20多岁,就住在十八楼。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会跳搂,真是造孽,好好的有什么想不开会自杀?”
“自杀的?”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