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有生//墨痕深处的艺术韵味——于右任先生书法欣赏


墨痕深处的艺术韵味

——于右任先生书法欣赏

作者//郭有生

面对于右任先生这副对联前,时间仿佛悄然凝固了。那悬挂着的杰作,将一段奔腾的历史、一份超然的情怀,稳稳地收纳其中。宣纸已微微泛黄,是岁月沁染出的琥珀色,衬得其上的墨迹愈发深邃,如夜空中最沉静的星辰。这幅作于民国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二月的墨宝,正当天地翻覆、历史巨澜之际,笔端却流淌出“极天地大观”的豪情与“得山水清气”的幽静。这墨色浓淡之间,洇染开去的,岂止是笔走龙蛇的线条,更是一个灵魂在时代洪流中的安顿与眺望。

于右任先生的这幅草书对联,整体气象潇散活泼,妍拙圆融,在看似不经意的挥洒间,蕴藏着吞吐大荒的磅礴气势。这并非技巧的炫示,而是生命情态的自然流淌,是“人书俱老”境界的完美呈现。

“得”与“极”二字,作为上下联的起始,以其宽博的体势,为全篇定下了基调。“得”字结构疏朗,特别是右上部分的留白,巧妙地营造出虚空之感,恰如哲理中所言——唯怀虚方能容物,心有所空,方有所得。而“极”字最堪玩味之处,在于末笔那大胆的纵逸,线条向右下角疾驰而出,果断地突破了字本身的界限,仿佛书家目光随之驰骋,意欲穷尽天地之边际。这一笔的“越界”,正是“极”字精神内涵的视觉化表达,是心游万仞的生动写照。

再看“气”与“观”二字,皆取纵势,如长枪大戟,挺拔而上,舒展畅达。“气”字末笔的回环缭绕,将无形之“气”的流动感、充盈感刻画得淋漓尽致,又有心舒情畅之感;而“观”字的多折,似乎体味到天地的阳刚之气,仿佛是洞察秋毫后的最终定格,完成了“观”这一行为的全部过程。

于先生对汉字造型的深刻理解,在“山”、“水”等易写板滞的字上尤见功力。“山”字三竖,最易雷同,而在此作中,三笔姿态各异:或圆起方收,饱满厚重;或折转相谐,和而有姿;或轻轻一顿,戛然而止。简单的三笔,便立起一座层峦叠嶂、意蕴丰富的“文字之山”。“水”字的处理更是精妙,为避左右对称之呆板,左侧笔画轻盈灵动,曲中蕴直,如溪流淙淙;右侧则重按涩行,曲中见曲,似波涛蜿蜒。这一轻一重,一曲一直,一静一动,尽显水流之百态。“地”字轻与重、巧与拙、连与断,融为一体,似乎暗示大地的多姿多彩。而“大”字那看似漫不经心、离散开张的末笔,毫无刻意聚拢之态,正透露出书家创作时那份不拘小节、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在心境。

这种点画之间的生命力,正是中国书法至高境界——“气韵生动”的体现。于先生的笔墨,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技法层面,每一笔都是其学识、阅历、性情与瞬间感发的凝结。那乌黑的墨,在米白的宣纸上,不仅构成了二维的图形,更营造出一个充满张力与呼吸的三度空间。那红色的名章,如画龙点睛,在沉静的墨与素雅的纸之间,钤下一颗炽热的心印,平衡了整个画面的色彩,也宣告了创作者不容置疑的存在。

从内容来看,“极天地大观,得山水清气” ,原为清代名仕吴青题于无锡惠山至德祠的对联,内容描绘山水精神与天地境界,蕴含着中国文人千古不易的精神追求。作者选择此联,自有深意。

“极天地大观”,是一种向外拓展的、雄浑的宇宙意识。它要求人的心灵能突破一己之私、一时之限,去仰观宇宙之浩渺,俯察万物之繁盛。这“观”,非是寻常的看,而是《周易》“观卦”中所蕴含的洞察与体悟,是庄子“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的逍遥精神。于右任先生书写此联时,已年近古稀,历经辛亥革命、抗日战争等时代巨变,目睹了天地间最为壮阔也最为残酷的“大观”。这笔墨间的豪迈,并非书斋中的空想,而是历经沧桑后沉淀出的豁达与坚韧。

“得山水清气”,则是一种向内求索的、高逸的人格修养。在纷扰的尘世中,如何保持心灵的澄澈与独立?中国士人的传统答案便是回归自然,从山水中汲取那份清逸、刚正、超脱的“气”。这“清气”,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是王维“清泉石上流”的禅意,亦是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它象征着人格的纯净与精神的自由。

这一联,一外一内,一雄一逸,一收一放,恰好构成了中国文人理想人格的一体两面:既要有包罗万象的胸怀与见识,也要有清逸高洁的品格与情操。而落款“?文先生法正”,又为这幅宏大的宇宙人生叙事,增添了一抹温情的人文色彩。这是在历史的紧要关头,两位文人之间以笔墨进行的精神砥砺与情感慰藉。

民国三十八年二月,即公元1949年2月。这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历史节点。平津战役已经结束,淮海战役刚刚落幕,长江以北尽易旗帜,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渡江战役正在酝酿。于右任先生作为国民党元老,身处南京,其心境之复杂与苍凉,可想而知。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提笔写下了“极天地大观,得山水清气”。这十个字,此时读来,别有一番深意。当外在的“天地”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巨变时,当个人的命运与家国的前途一同悬于未知时,那种试图“极”尽“大观”的努力,或许正是一种对动荡现实的超越性思考。而“得山水清气”的渴望,在兵荒马乱、世事纷扰中,更显得无比珍贵,那几乎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救,是于风雨飘摇中为心灵寻找一方安顿之地的努力。

笔墨从来不只是笔墨。这酣畅淋漓的草书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忧思与坦然,激荡与平静?我们已无法确知先生当时具体的心绪,但通过这力能扛鼎又潇洒出尘的线条,我们分明能感受到一个伟大的灵魂,在面对历史狂澜时,试图以文化的定力来平衡现实的无常。这幅作品,因而不仅是艺术珍品,更是一份厚重的历史文献,它以最含蓄也最深刻的方式,记录了一代人在时代转折点上的精神风貌。

现在,我们或许已不再习惯于竖排的阅读,不再能轻易地提笔挥毫,但那份对“天地大观”的好奇与探索,对“山水清气”的向往与追寻,却是人类永恒的精神需求。他的“标准草书”,在狂放与法度之间取得的完美平衡,似乎也为我们当下的生活提供了一种隐喻:如何在追求个性自由的同时,不迷失于混乱;如何在遵循社会规范的同时,不扼杀内心的创造?

这幅悬挂在墙上的对联,早已超越了其作为一件“美术品”的物理属性。它是一个气场的中心,一个文化的坐标。那氤氲的墨气,仿佛仍在缓缓散发,与观者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它让我们记起,有一种文化,将文字的书写升华为至高的艺术;有一种境界,能在尺素之间,容纳整个天地与山水。

在于右任先生那力透纸背又飘逸如云的笔痕深处,我们看到的是一位老人与他所挚爱的文化传统最深切的拥抱,是一个个体在历史洪流中试图确立的永恒价值。这墨迹,是历史的沉淀,是情感的凝结,更是一种不朽精神的见证——无论外界风云如何变幻,人总可以在内心修得一片清明,总可以极目那无限的大观。这,或许便是这幅对联穿越时空,至今仍能深深打动我们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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