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有生//碑学气骨与文人风神——王雪樵书法欣赏



碑学气骨与文人风神
——王雪樵书法欣赏
作者//郭有生

王雪樵(1894—1939)作为清末民初重要的书画名家,其艺术创作活跃于古典传统与现代变革交汇的特殊时期。这幅创作于上海(申江)的《圭角风骨》对联,不仅是一件笔墨精妙的书法作品,更是一面透视传统文化精神如何在时代洪流中坚守与蜕变的艺术棱镜。作品以其刚健而内蕴的线条、端严而充满张力的结构,以及对儒家风骨精神的深刻颂扬,为我们理解王雪樵的艺术理想及其时代坐标提供了宝贵样本。其墨迹凝立宣纸之上,如悬崖峭壁般巍然不动,将碑派雄浑之力与文人内蕴之雅熔铸一体,在书法审美版图上竖起一座刚健与风雅交汇的丰碑。

一、圭角棱嶒:刀锋与笔锋的辩证交响

当我们逼近观赏王雪樵书写的“刻画”之“画”与“圭角”二字,仿佛能感受到一种金属撞击岩壁的铮鸣。其笔法以裹锋蓄势的方笔为主导,起笔时常侧锋切下,留下鲜明的棱角断面,犹如刀凿斧斫于青铜彝器之初痕。这种对“角”的刻意追求并非简单的形式堆砌,而是对千年帖学唯美圆融的一种深刻反叛。而且三字的方正轮廓,也富有表现力,蕴含铮铮刚建之气,书文相谐,别有一番风味。

作品中如“畫”字的底横,起笔切翻果断,收笔含蓄内敛,线条中段运行稳健而具微妙的弹性。“角”字的横竖钩,用笔凝滞,厚重方直,这并非简单的提按顿挫,而是通过书写过程中对笔锋压力与速度的精妙协调,在纸面形成既见锐度又具厚度的线条质感,体现出书家对书写媒介(宣纸)与工具(毛笔)物性的高度掌控。线条运行中自然流露的涩势与蓄力,非刻意做作,而是运笔力道饱满、节奏张弛有度的自然痕迹。

再如“骨”字的结构布置上如斗牛双角耸峙,下则“月”旁双足外撑,稳健如撑天之驻;而“峭”之“山”旁,中间一竖恰似高山坠石,笔势有万千重量。王雪樵通过中锋聚力与侧锋峻削的交错运用,在运笔的节奏张力中演绎雄浑之力的险峻意象——这不单是对自然牛角坠石的移情式书写,更是“浩然正气”美学抱负的淋漓践行。风骨一词源自魏晋人物品藻范畴,指人内在刚正气节的挺立姿态与外在清俊脱俗的风貌。“風骨峻峭”四字的阳刚之气是表现人格的升华——字势峭拔,傲然独立,又内蕴儒雅之气,其精神高度已超然于世俗尘垢之上。

这种“峻峭”美学在康有为的理论体系中被奉为圭臬。康氏在《广艺舟双楫》中将“笔势跳骏”“点画峻厚”标榜为碑学灵魂,其尊崇如《石门铭》《张猛龙碑》等北朝名刻,皆因其笔锋锐利可破纸背。王雪樵在“刻畫圭角”中展现的峻硬锋芒,“风骨峻峭”中流露的力溢纸外,正是晚清书家通过金石之力重构线条美学的新范式,以刀意入纸,使书卷气中沉淀金石之魄。

再看全联结字外示方正端严,如“圭”、“崕”、“骨”等字型构架稳固。然细察其内部空间分割,则充满巧妙变化:“埃”字其土字旁的留白,“峭”字左右部件的错落揖让,“遺”字走之底一波三折的欹侧之势,皆在平稳基调中注入勃勃生机与空间张力。这种“平中寓奇,稳中求险”的章法处理,与清代碑学运动中邓石如、赵之谦等人对汉魏碑刻结构的借鉴与活化异曲同工,显示王雪樵对古典书法资源的创造性转化能力。

二、峻峭风骨:文人精神的峭拔宣示

王雪樵以疏宕雄健的结字展现气格:横画笔力如磐石势压大地;竖画则似孤峰踏地擎天;点画起止具雷霆之力。作品中的轻重对比极具张力:如“遗”字中“辶”的飘逸舒展与“贵”旁的凝重笃实,构成轻似风柳,重如山势的意韵布局。

王雪樵的行笔如侠客佩剑行于寒涧:转折处常作硬折而锋芒不掩,撇捺如刀劈石裂;戈 钩则内含韧劲;点如危石将坠却稳立山巅。整幅墨迹仿佛在纸上凝固成一种静态的雕塑感,恰似历经风霜而不倒的魏晋名碑,在刚硬的线条韵律中涌动着不屈的精神潜流。

“遗塵埃”三字更将文人精神升华至超越凡尘的境界:其“尘”字下实上虚的结构隐喻脚踏俗世纷扰,却蕴空灵心境;而“遗”字末笔的流畅行笔则如漱石清流,先直后曲,舒展悠远,暗示有风骨方可千秋;笔锋的锐利感成为抵御精神污浊的象征。这与齐白石“愿人骂我风尘外”的清高情怀形成跨越时空的共响。当国运势颓与人心恍惚相交织,王雪樵选择以这般挺立如山的笔墨姿态守护士人尊严,在宣纸之上构筑起一片永恒的精神净土。

可以说,从刻畫圭角到風骨峻峭,从成崕窾到遺塵埃,此幅对联勾勒了一条清晰的儒家士人修身路径:始于方正品格的磨砺,终于超拔人格的达成。其境界层层递进,意蕴深远。这种对崇高精神境界的执着追求,正是晚清民国变局中,士人群体在面对传统价值体系剧变时,依然固守内心精神高地的一种文化表达。这方寸之间的墨痕,承载着千年儒家理想的人格范式——风骨峻峭者,方能遗世独立;砥砺圭角者,可成胸中丘壑。

三、金石文心:双联背后的书史嬗变与人文密码

王雪樵在“申江”的落款标记,如同将作品置于历史的关键坐标点。近代上海以其熔炉般的文化特性,成为碑帖交融的思想前沿。在吴昌硕金石画风的熏染、李瑞清碑学教学的推动下,海派书法始终激荡着刚健力量。而王雪樵的这副对联,正是彼时艺术家们在西潮东渐中坚守文化根基的书学宣言——以金石之“刚”为盾,守护文人墨迹之“雅”,铸就对抗历史虚无的审美长城。

细观整幅作品,可见其个人书艺的成熟印记:方笔圆势的自然交替,碑帖风神的融通无碍,处处显得举重若轻。起笔题款“荫芝仁兄雅正”,其章法布置疏密有度、错落天成,飞扬如云舒,轻盈如鸿羽,与雄浑的正文章法形成多层次对话,既保持赠予的仪式感,又体现对观者审美的尊重。左下两方名章朱痕如定心一点,与右侧题款墨色构成红黑交响,又疏朗布局,恰似音乐轻缓结尾,觉得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在方寸之间尽显大家法度。

回望整个晚清民国书坛,自阮元首倡“南北书派论”,再到包世臣的运笔技法、康有为的碑学正名,直至吴昌硕以石鼓文铸笔魂,碑学完成了从理论到实践的全面重建。王雪樵站在这一洪流中心,将对联这一传统形式赋予新的金石魂魄,使其成为古老文化在时代语境下的熠熠光彩。

结语:绝壁风骨,当代启示

此联书风可明显追溯至清季盛行的“碑帖融合”之路。其筋骨之雄健,锋芒之含蓄,空间之张力,深受金石碑版(尤其北碑的方整峻拔)滋养;而点画的精到,笔势的连贯,气息的雅致,又显示出对帖学经典(尤其是二王一脉、颜柳欧赵等)的深厚根基。王雪樵成功地将碑学的骨力雄强与帖学的流美韵致相熔铸,形成“刚健而不失儒雅,端严而内含秀润”的独特风格。

王雪樵此联如一座耸立于艺术史中的峭拔孤峰。其以笔作刀刻画的“圭角”文字,重现了上古金石的原始力量;以墨铸魂追求的“峻峭风骨”则挺立着传统文人的精神脊梁。在金石与笔墨、刚健与优雅的交融中,作品完成了对晚清碑学理想的最精妙诠释——笔可破千卷纸,墨能立天地心。

在图像泛滥的今天,我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审美疲惫。王雪樵的墨骨风神如金石重锤敲击心灵:当书法回归线条的艺术力量,在圭角锋芒间磨砺纯粹的精神强度,在风骨峭立中守望人文的境界高度——这或许正是中国书法对抗颓废、重建精神家园的永恒之道。观此联,仿佛置身绝壁仰观先贤风骨:那千钧笔力刻下的不仅是文字,更是在历史时空中永不磨灭的文心傲骨。

202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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