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

第一卷 风暴眼

1.风至

9月23日,临海市。

“天鸽”是气象台给这场台风起的名字。一个温柔的名字,背后却藏着撕裂天空的力量。

灰黑色的云层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中午12点42分,市气象监测点的阵风记录首次突破9级,雨点不再是线,而是变成了密集敲打在玻璃幕墙上的、冰冷的弹珠。整栋环球之钻大厦都在发出令人牙酸的、低沉的呜咽。

王海站在万绿公司15楼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被风雨蹂躏的城市。楼下的街道已经变成了浑浊的河道,汽车像一只只缓慢爬行的甲虫,车灯在雨幕中划出模糊的光晕,每一次前行都显得异常艰难。

他今天本不必出门。

就在半小时前,部门经理还在工作群里发了通知:“@所有人,台风‘天鸽’橙色预警,请各位同事注意安全,非必要不外出,手头工作可居家处理。”王海甚至已经收拾好了公文包,准备提前下班,去幼儿园接儿子王远,然后回家给妻子吕萱做一顿热乎的晚饭。他连晚上的菜单都想好了:吕萱爱吃的番茄炖牛腩,远儿喜欢的玉米排骨汤。

但他手机备忘录里,“灵星—租赁条款V7”的文档下,他在“违约金”一条后面,刚刚用红色字体加了一个问号。他没有改动其他任何字。在他看来,条款的细节都是次要的,今天能拿到对方老板的首肯,才是压倒一切的目标。

陆羽的电话,就是在此时打来的。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计划。

“王哥,好消息!融资的款子昨天到账了。我跟老板提了搬迁的事,他拍板了,就定你们城东那个产业园!不过合同细节他比较谨慎,让我们今天再碰一下,把那几个条款过一遍。没问题的话,明天就能盖章。”

灵星科技,王海跟了整整半年的客户。这家公司像坐了火箭,业务和人员都在疯长,海岸路那栋老旧写字楼里的办公场地,早就像个塞满了人的沙丁鱼罐头,连会议室都摆上了工位。王海所在的万绿公司,作为本市地产行业的巨头,手握城东一片新开发的产业园,只要拿下灵星科技这笔大单,他今年的业绩就能提前撞线。

这不仅仅是业绩。

业绩背后,是一笔至少六位数的奖金。这笔钱,足以让他还清信用卡里为儿子早教班欠下的三万块分期,再给吕萱换掉那台屏幕碎裂、用了五年的旧手机。生活的压力,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车轮,从他身后缓缓滚来,碾过他的脊梁,不允许他有片刻的松懈。他必须向前,不停地向前。

“没问题,陆总!太好了!老地方见?”王海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加速跳动。

电话那头,陆羽的声音有些犹豫,背景音里是“呼呼”的风声。“风太大了,天气预报说晚上台风眼就要登陆了。你过来不方便。要不……改天?合同的事不差这一天,安全第一。”

“就今天吧!”王海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陆总,夜长梦多,这事得赶紧定下来。就这么说定了,下午三点,我准时到。”

他怕对方再拒绝,几乎是抢着挂断了电话。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这才转身,看了一眼办公室斜对角的程槐。

“槐子,我出去一趟,见个客户。”

程槐正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那根绿色的柱子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头也没抬,敷衍地问:“海哥,这鬼天气还出去啊?哪个客户这么重要?”

“灵星科技,快拿下了。”王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程槐“哦”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根绿色的K线上。他没注意到,王海说这话时,尾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王海也没在意程槐的冷淡,他知道这家伙最近在捣鼓股票,把准备结婚的钱都投了进去,这几天行情不好,估计亏得不轻。他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领带,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程槐的眼神终于从屏幕上挪开,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像是在看一个奔赴刑场的勇士。程槐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绝望的绿色。

2.断线

下午12点58分,电梯内的监控摄像头记录下了王海的身影。

金属箱体在密闭的井道里发出轻微的轰鸣。轿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不锈钢的内壁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他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试图用深呼吸来缓解那股莫名的紧张。

突然,一阵熟悉的压迫感攫住了他的胸口。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他的胸腔内部,缓缓地、坚定地收紧,捏住了他的心脏。

监控画面中,王海的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眉头紧锁。他“呃”地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把一团棉花塞进肺里,沉重而无效。他拿出手机,右手拇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了三下——后来经过技术分析,这是一个撤回微信消息的动作。

这已经是三天内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早高峰拥挤的地铁一号线上。车厢里人挤人,汗臭和香水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当时正抓着吊环,眼前突然一黑,那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瞬间脱力,瘫倒在座位上,脸色惨白如纸。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给他让出了一小片空间。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时候,身边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舌下。

“别动!含着!”大叔的语气不容置疑。

一股清凉又微苦的味道在舌下迅速弥漫开。几分钟后,那只无形的手,才像感到疲惫一样,慢慢地、不情愿地松开了。

“小伙子,有空去医院查查,心脏上的事,不能拖。”大叔的话言犹在耳。

王海事后心有余悸,当天中午就去药店买了一瓶一模一样的药,速效救心丸。他把药揣在公文包最隐秘的夹层里,像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过去医院,可手头的项目一个接一个,客户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去医院挂号、排队、做心电图、做心脏彩超,一套流程下来至少要一天。他想,等签下灵星科技这单,拿到奖金,一定给自己放个大假,好好做个全面体检。

他总觉得,死亡离自己很遥远。他才32岁,每周坚持去两次健身房,是家庭的顶梁柱,是吕萱的天,是王远的山。他没想到,死神已经给过他一次明确的警告,而他,却选择了忽视。

下午12点59分,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胸口那股压迫感已经消退了大半。

地下一层停车场闸机口的时间戳显示为13点01分。这个时间点,恰好比他三天前在地铁上胸闷发作时、用手机备忘录记下“胸痛,13:03”的时间提前了两分钟。这个微小的时间偏移,在后来成为了一条被所有人忽略的细小线索。

王海走出大厦,巨大的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来。他艰难地撑开伞,伞面只坚持了不到三秒,就被狂风吹得翻了过去,伞骨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断了。

他索性收了伞,低着头,冲进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他的衬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他在路边站了五分钟,才终于拦下了一辆亮着“空车”牌的出租车。

“师傅,去滨江路的灵星科技。”他报出地址,瘫坐在后排,大口喘着气。

司机柳彪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花白,眼角布满皱纹。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王海,撇了撇嘴,嘟囔道:“这天气,不是要紧事谁出门啊。钱真是赚不完的。”

车子像一艘小船,汇入了水流湍急的街道。雨刮器开到了最大档,疯狂地左右摆动,也刮不尽倾泻而下的暴雨。车窗外,世界模糊一片,霓虹灯的光晕在水渍上散开,变成一团团诡异的色块。

那股胸闷的感觉再次袭来。

这一次,比在电梯里时更加凶猛,更加蛮横。王海感觉像有一头成年的非洲象,一屁股坐在自己胸口。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空气变得稀薄,仿佛被抽干了氧气,他拼命地张大嘴,却什么也吸不进去。

他知道,又犯病了。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伸手去够那个放在副驾座位上的公文包。手指却像结了冰一样,僵硬,不听使唤,抖得厉害。

“师傅……麻烦……停一下车……”王海的声音嘶哑、微弱,像从漏气的风箱里挤出来一样。

出租车的行车记录仪忠实地记录着一切。声音采集模块的质量不高,充满了电流的杂音,但事后在技术实验室里,这段音频的波形图被放大。图上清晰地显示,在13点18分22秒,出现了一次幅度低、频率不稳的“求助型发声”。

柳彪正烦躁地按着喇叭,催促前面那辆开得比蜗牛还慢的私家车。记录仪显示,13点18分27秒,他按下了喇叭。

听到后排传来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柳彪的魂差点吓飞了。后排那个男人,脸色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嘴唇发白,眼睛暴突,正死死地抠着自己的喉咙。

“喂!你怎么了?”柳彪吓了一跳。13点18分31秒,他猛地打了右转向灯,向右边打方向盘。

这是一段拐弯路,路边没有紧急停车带,只有一道高高的马路牙子。13点18分46秒,车轮压上了地面清晰的黄色实线。他只能尽量贴着路边停下。

“吱——”

车轮在积水中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车身还没完全停稳,王海终于摸到了那个救命的药瓶。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拧动着那个小小的瓶盖,就在这时——

13点19分02秒。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车身猛烈地一震。巨大的惯性像一只铁拳,狠狠地把王海砸向了前排座椅的靠背。记录仪的加速度传感器日志里,G值的曲线瞬间飙升到一个红色的峰值。

他手中的药瓶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的抛物线,掉在了后排脚垫的缝隙里,滑入地毯与座椅滑槽之间那个平时只会积灰的三角区,瞬间消失不见。

王海的瞳孔骤然收缩。

惊吓和剧痛的双重夹击下,他眼前一黑。一股撕裂般的、难以言喻的放射性疼痛,从他的后背和上腹部,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是儿子王远在幼儿园门口,挥着小手对他说“爸爸再见”的笑脸。

3.黄金五分钟

柳彪被撞得七荤八素,额头狠狠地磕在了方向盘上,嗡嗡作响。他定了定神,第一反应是自己的车被追尾了。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就窜上了天灵盖。

“操!”

他怒吼一声,解开安全带,甚至没来及回头看一眼后排的乘客,抄起座位旁边那把断了骨的雨伞就冲下了车。

雨下得更大了。

一辆白色的SUV,车头紧紧地“咬”着他的出租车尾部,引擎盖已经向上翘起,变形,冒着丝丝白汽。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张雷,正一脸惊慌地从驾驶座上下来,手里的手机“啪”地一声掉进了积水里。

“你他妈怎么开车的!会不会开车!”柳彪的吼声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他用手里的破伞指着张雷的鼻子。

“我……我这是新车,刚提的……雨太大了,路滑,拐弯的时候……打滑了……”张雷语无伦次,显然吓得不轻。他看着自己新车的惨状,心疼得直哆嗦。他下意识地想去捡手机报警,但柳彪的唾沫星子已经喷到了他脸上。

“你拐弯不会减速吗?停在这里的车你都撞,驾照买的吧!”柳彪不依不饶,他开出租十几年,最恨的就是这种毛头小子,开个破SUV就以为自己是开坦克的。

两个司机在暴雨中互相指责,唾沫横飞。风雨声、叫骂声、远处传来的鸣笛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乐。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出租车后排的那个男人,生命正在以秒为单位,迅速地、不可逆转地流逝。

柳彪骂累了,心里也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理亏,把车停在拐弯处的黄实线上,没打双闪,也没放三角警示牌。真要叫来交警,自己也得担责。他想着先回车上报警,让保险公司来处理,顺便看看那个乘客怎么样了。

他拉开车门,正准备坐进去,才看到了后排的景象。

王海已经歪倒在座位上,头靠着车窗,双目紧闭,脸色青紫得像个茄子,胸口没有任何起伏。

柳彪的血,一下子凉到了脚後跟。

他颤抖着手,摸出早已被雨水浸湿的手机,划了好几次才解开锁,拨通了110。

“喂,喂!110吗?我这里出车祸了,在……在滨江路拐弯口!车上……车上有个乘客昏过去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地址在哪里?乘客什么情况?你懂不懂急救?会不会心肺复苏?”接线员的声音冷静而急促,像连发的子弹。

“我……我不会啊!”柳彪彻底慌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要移动他!保持通话!我们马上联系最近的120,警察也马上到!”

13点24分30秒,柳彪拨通了110。距离撞击发生,过去了5分28秒。

13点29分,警车到达。13点32分,120救护车到达。

急救医生赵婷拉开车门,迅速检查了王海的情况——颈动脉搏动消失,自主呼吸停止,瞳孔散大固定,对光反射消失。

“快!心源性猝死!准备除颤!”赵婷的声音冷静而果断。

她和护士把王海从狭窄的后座抬到担架上,就在车外的雨地里,开始了与死神的赛跑。胸外按压、开放气道、人工呼吸、建立静脉通路……

“心电监护,快!”

监护仪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毫无规律的、混乱的波形——心室颤动(VF)。这是导致心脏骤停最常见的心律失常。

“准备除颤!200焦耳!充电!”

“充电完毕!”

“所有人离开!”赵婷大喊一声,按下电击按钮。

王海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监护仪上的波形跳动了几下,又恢复了混乱的颤动。

“无效!继续按压!肾上腺素1mg静推!”

……

在送往医院的途中,那条代表生命的心电图,在经历了三次无效的电击除颤后,最终变成了一条冰冷的、再无起伏的直线。

市第一人民医院院前急救记录单上,护士用潦草但清晰的字迹写下:

“出车时间:13:25。到达现场时间:13:32。患者王海,男,32岁。现场查体:神志丧失,无自主呼吸,大动脉搏动消失……心电图提示‘室颤’。现场给予心肺复苏、电除颤3次……13:58,送达本院急诊科,继续抢救无效,于14:15宣布临床死亡。”

从撞击发生,到王海被送进急诊室,过去了39分钟。

对于急性心肌梗死引发的心源性猝死,每延迟急救1分钟,成功率就下降7%-10%。超过5分钟,就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那黄金五分钟,柳彪和张雷,正在暴雨中争吵。

4.裂痕

吕萱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幼儿园门口等儿子王远放学。

她撑着一把小小的皮卡丘卡通伞,脚下踩着溅起水花的地面。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心里还在盘算着,王海今天难得可能早下班,晚上给他做点什么好吃的。他最近总说累,瘦了不少,得给他好好补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您好,是王海先生的家属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陌生,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严肃。

“我是他爱人,怎么了?”吕萱的心莫名地“咯噔”一下。

“这里是临海市交警支队,王海先生乘坐的出租车发生了交通事故,他本人突发疾病,正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请您尽快赶过来。”

吕萱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清。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积水里,屏幕瞬间黑了下去。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拜托老师把王远暂时留下,怎么失魂落魄地拦到一辆车,怎么一路哭着冲进医院急诊室的。

急诊室里人声鼎沸,医生护士的脚步匆匆,病人的呻吟和家属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吕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抓住一个护士就问:“王海呢?刚刚出车祸送来的王海在哪里?”

护士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指了指走廊的尽头:“别急,警察同志在那边等你。”

她最终在太平间门口,见到了两名负责处理事故的警察。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警察,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叹了口气,艰难地开口:“对不起,吕女士,我们尽力了。王先生因为……抢救无效,已经确认死亡。”

这几个字,像一颗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了吕萱的心脏。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瘫坐在门口的长椅上。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警察的嘴唇在一张一合,但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想起了今天早上。王海出门前,像往常一样亲了亲她的额头,说:“老婆,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她还想起了上周日,一家三口去公园,王海把王远举过头顶,远儿“咯咯”的笑声,现在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十五分钟,或许更久,一阵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从麻木的深渊中浮起。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他是怎么死的?怎么会死的?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她抓住警察的胳膊,声嘶力竭地问,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对方的皮肉里。

“吕女士,您冷静一点。”年轻的警察试图安抚她,“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和医院的意见,王先生的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我们怀疑是交通事故的撞击和惊吓,诱发了他的心脏病。”

“心脏病?不可能!”吕萱猛地摇头,像是在否认全世界,“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有心脏病!我们单位每年体检,他从来没查出过这个问题!”

“我们在他乘坐的出租车里,找到了这个。”年长的警察递过来一个物证袋,里面是一个白色的小药瓶,“这是速效救心丸,经过技术队鉴定,瓶身上只有王先生一人的指纹。这说明,他很可能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是没有告诉您。”

吕萱死死地盯着那个药瓶,像是盯着一条毒蛇。她愣住了。

警察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再过多刺激,便将话题转向了物证交接。“吕女士,我们在现场还找到了王先生的钱包、工牌,和一部已经严重物理损毁、无法开机的手机。这些物品我们会暂时保管,后续您可以按流程领回。”

“手机……坏了?”吕萱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是的,在撞击中被甩出,屏幕和主板都碎了,技术部门的同事看过了,基本没有修复的可能。”

吕萱当时并未在意这个细节,她所有的思绪都被那瓶药和丈夫的“隐瞒”占据了。她不知道,这部损毁的手机,恰恰解释了为何在丈夫失联后,那个本该出现的人,却迟迟没有声音。

5.冷墙

王海的父母和吕萱的父母连夜从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赶到了临海。

四个老人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王海的母亲在看到儿子冰冷的尸体时,哭得几度昏厥。王海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是蹲在墙角,用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抹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悲伤过后,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像一座大山,压在了这个破碎的家庭面前。

王海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他的工资,要还每个月一万两千块的房贷,要支付儿子王远每月五千的幼儿园学费,还要承担整个家庭的日常开销。

他走了,这个家就塌了。

在家人的支持下,吕萱擦干眼泪,通过朋友辗转介绍,找到了律师王蒙。

王蒙的律师事务所在市中心一栋名为“环球之钻”的高级写字楼里。当吕萱走出电梯,踏上那光洁如镜、能倒映出天花板上璀璨灯光的大理石地面时,一阵强烈的不适感攫住了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的香薰味,周围是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城市精英,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时间就是金钱”。

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素净黑衣,脚上是一双平底布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装满了资料的帆布袋。这身装扮,与这里格格不入。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转身逃离。

在嫁给王海、生下王远之前的五年,她也曾是这个世界的一员。那时,她的名字还叫吕萱,是四大会计师事务所里小有名气的审计师。她穿着笔挺的职业装,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在同样高级的写字楼里通宵达旦,为了一个个IPO项目,为了核对账目上小数点后两位的精准,熬红了双眼。她熟悉这里的规则,这里的气味,这里的冷漠。

但为了家庭,她放下了那一切。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更安稳的港湾,却没想到,一场台风,将她的小船打得粉碎,又将她赤手空拳地推回了这片冰冷的钢铁丛林。

王蒙的办公室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整面墙的书柜里塞满了厚重的法律典籍和卷宗,像一座壁垒。他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人很清瘦,但眼神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没有过多的寒暄,在给吕萱倒了一杯温水后,便直入主题。

“吕女士,节哀。你的朋友已经把基本情况和我说了,但我想再听你亲口、详细地复述一遍。记住,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哪怕是你觉得无关紧要的。”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沉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吕萱红着眼眶,从接到警察电话开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或许是王蒙的冷静感染了她,或许是过去作为审计师的职业本能被唤醒,这一次,她的叙述虽然依旧悲伤,但条理却清晰了许多,将时间、地点、警察的话,都复述得相当精准。

王蒙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在面前的笔记本上,用一种速记符号飞快地记录着。

等吕萱讲完,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警方出具的死亡原因是什么?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是……是急性心肌梗死。警察说,建议家属不做尸检,因为死因很明确,而且……对逝者不尊重。”吕萱小声说,这是当时警察的原话。她当时六神无主,自然就同意了。

王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警察的原话是‘建议’?吕女士,请你仔细回忆,他说的是‘我们建议你们不做’,还是‘按照规定可以不做’?”

这个问题让吕萱愣了一下。她努力回忆着当时混乱的场景。“好像……是‘建议’。”

“在法律上,‘建议’和‘告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王蒙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前者是给你一个选项,后者是阐述你的权利。很多人分不清,就在这第一步,就吃亏了。放弃尸检,等于主动放弃了探究其他任何可能死因的权利。”

吕萱的心猛地一沉。她那点刚刚被唤醒的职业本能,在真正的专业人士面前,显得如此稚嫩。

“第二个问题,”王蒙继续问,“那个药瓶,除了只有你先生的指纹,还有没有其他发现?比如购买小票,或者瓶身上有没有药店的标签?警方有没有追查药品的来源?”

吕萱摇了摇头:“警察没说,他们只说是物证。”

“好。”王蒙点点头,笔尖在“药瓶来源?”四个字下面画了一个重重的圈。“第三个问题,你先生在出事前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情绪上的,或者抱怨过身体不舒服?他有没有买过其他人身意外保险?”

吕萱努力回忆着。丈夫那段时间总是说累,保险……好像提过一嘴,说公司给统一交了,自己就没再买。

他一连问了十几个问题,每一个都精准地切在吕萱的知识盲区,但也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她从未注意过的门。吕萱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家的财务、风险、甚至丈夫最真实的工作状态,都了解得其实少得可怜。

问完所有问题,王蒙合上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吕女士,我需要坦诚地告诉你。根据你提供的情况和我的初步判断,这个案子可以拆分成两条战线。”他伸出两根手指,像在解剖一个精密的仪器,“第一条战线,是交通事故的民事侵权索赔。这条线相对清晰,我们的对手是两名司机和他们背后的保险公司。第二条战线,是工伤认定和索赔。这条线会非常、非常艰难,我们的对手,是你先生就职的万绿公司。”

“为什么会艰难?”

“因为动机。”王蒙的眼神穿过镜片,显得格外犀利,“交通事故,赔偿的主体是保险公司,司机个人承担的比例有限,他们的抵抗意愿不会太强。但工伤,如果我没猜错,万绿这种公司很可能会在工伤保险的缴纳基数上做文章,甚至存在风险外包协议。一旦认定工伤,赔偿金额上百万,大部分都要由公司自己承担。面对这么大一笔钱,你觉得他们会轻易认账吗?他们会动用公司的一切法务和人事资源,来证明你先生的死,与‘工作’二字,毫无关系。”

吕萱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们先易后难。”王蒙给了她明确的方案,“集中力量,先解决第一条战线。这不仅能尽快为你们拿到一笔钱解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在和司机的交涉中,拿到一份对我们最有利的、被官方确认的《事故责任认定书》。这份认定书,将是我们在第二条战线上,撬开万绿公司大门的第一块敲门砖。”

他的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将一团乱麻的局面瞬间剖析得清清楚楚。吕萱原本慌乱无措的心,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看着眼前这个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可靠的力量。

“王律师,我……我都听您的。”

“好。”王蒙站起身,“你先回去等消息。记住,从现在开始,不要私下接触任何人,一切由我来处理。”

吕萱离开后,王蒙并没有马上投入工作。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沉默了很久。

他的助理小陈敲门进来,送上一份文件。“王律,这是城南那个案子的材料。对了,刚才那位……看样子挺难的,又是跟万绿这种大集团打,我们真的要接吗?这种案子,就算赢了,按风险代理的收费比例,也……”

王蒙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三年前,有个案子,也是工伤,也是万绿。”

小陈愣住了,他隐约记得,那是王蒙执业以来,唯一一个败诉的案子。

“那次,我们输在了证据上。”王蒙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重量,“家属是个快六十岁的清洁工,儿子在万绿的工地上出事,但现场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个证人,也拿不到任何一份原始的派工单。最后,连人道主义赔偿都没拿到。那位阿姨走的时候,在我办公室门口,给我鞠了三个躬,一句话都没说。”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有些案子,”王蒙转过身,重新坐回办公桌后,眼神里是一种外人无法读懂的平静,“不是为了钱。”

他打开了王海的案卷。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证据溜走。

6.调解桌

一周后,市交警支队事故处理大队,调解室。

吕萱坐在长桌的一侧,身边是律师王蒙。她的对面,坐着三个人:肇事的SUV司机张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紧张地搓着手;他的父亲坐在旁边,一脸愁容;另一个是出租车司机柳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脸的晦气和不耐烦,腿还在不受控制地抖动。他们的身后,还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是保险公司的代表。

负责调解的交警宣读了警方的初步责任认定:

“……经查,张雷驾驶机动车,在恶劣天气下未尽到安全驾驶义务,追尾前方临时停靠的车辆,负事故主要责任。柳彪驾驶营运车辆,在禁止停车路段违规停车,未尽到对乘客的安全保障与及时救助义务,负事故次要责任。”

“我不同意!”交警话音刚落,柳彪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嚷了起来,“是他撞的我!我的车停得好好的,他从后面撞上来,怎么就成了我的次要责任?而且,那个乘客是心脏病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他自己有病,撞一下能死人吗?我才是受害者!我的车被撞坏了,生意也做不了!这几天停运的损失谁赔我?”

张雷的父亲也赶紧帮腔:“警察同志,我们承认撞车是我们的错,我们愿意修车。可死亡……这……这我们不能认啊,他自己有病,这是意外!我们最多出于人道主义,给一点补偿。”

吕萱听到这些推卸责任的话,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刚要开口反驳,就被王蒙按住了手。

王蒙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将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到调解室的投影仪上。

“各位,我们今天不是来吵架的,是来谈法律的。在谈责任之前,我们先看几样东西。”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A3纸大小的图表,上面用清晰的箭头和方框,画出了一个逻辑严密的因果链图。

图表分为三个部分:

A环:自救路径

[察觉不适] → [取药] → [开盖] → [含服]

B环:他救路径

[乘客求助] → [司机停车救助/拨打120] → [旁观者施救/急救车到达] → [黄金五分钟抢救]

C环:内因参与

[潜在心梗风险(未确诊)] → [死亡结果]

王蒙拿起一支激光笔,红色的光点打在屏幕上。

“王海先生的死亡,是C环这个结果。我们不否认他自身的健康状况是内因。但是,我们来看A环和B环。”

他的光点移到A环的“[开盖]”环节上,旁边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叉。

“根据行车记录仪和法医模拟,王海先生在撞击前,已经完成了‘取药’,正在进行‘开盖’。张雷先生的追尾行为,导致药瓶脱手,直接中断了A环自救路径。这一点,有物证和传感器日志为证。”

接着,光点移到了B环的“[司机停车救助/拨打120]”环节,同样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叉。

“根据记录仪的时间戳,从王海先生发出求助声,到柳彪师傅违规停车,再到撞击后下车争吵,直到他最终拨打110,中间间隔了超过五分钟。这五分钟,他没有实施任何救助行为,也没有第一时间呼救,直接中断了B环他救路径。这违反了《民法典》第八百二十二条规定的承运人义务。”

王蒙关掉激光笔,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现在,我们再来看这个逻辑。A环自救被中断,B环他救被中断,两条最重要的生还路径都被外力切断。在这种情况下,C环这个内因,就不再是‘唯一的’或‘主要的’原因,而是‘共同原因中的被动参与者’。法律上,这叫‘相当因果关系’。两位司机的共同过错,导致了王海先生所有生还可能性的断绝。因此,你们的行为与他的死亡结果之间,存在法律上不容置疑的因果关系。”

保险公司的代表本想打断:“可他随身带着药瓶,这本身就说明他自知有病,属于应当提前告知的……”

王蒙没等他说完,切换了投影画面,上面是物证鉴定意见书的扫描件。

“请看技术鉴定意见的第三条:‘送检药瓶瓶盖内外,均未检测到唾液淀粉酶活性。’这意味着,如果王海先生在撞击前已经成功服药,口腔接触瓶口,必然会留下唾液痕迹。没有,就证明他没能吃下那颗药。你们的行为,就是他没能吃下药的直接原因。”

整个调解室里,鸦雀无声。柳彪和张雷父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交警看向张雷,这个年轻人眼圈通红,他第一次将目光,真正落在了那张小小的、装在物证袋里的白色药瓶照片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颤抖着,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王蒙的专业、冷静和强大的逻辑,彻底击溃了他们所有的侥幸心理。

最终,双方就赔偿金额达成了一致,签下了和解协议。

走出交警队的大门,吕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看着身边的王蒙,由衷地说了一句:“王律师,谢谢您。”

王蒙推了推眼镜,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吕萱当时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义。她天真地以为,既然法律已经认定了司机的责任,那么王海为之奋斗了五年的公司,至少会给她一个公道。

但她错了。风暴的中心,才刚刚开始显现。

第二卷 冰冷的墙

7.三块挡板

吕萱按照律师王蒙的建议,先尝试与万绿公司沟通。

接待她的,只有人力资源部的总经理,李渊。

李渊约莫四十岁,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微笑。他的办公室很大,占据了楼层的拐角,拥有两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阴沉的天空,室内却因为考究的装修和温暖的灯光而显得很有格调。这更衬得前来交涉的吕萱,显得局促不安。

“王太太,请坐。”李渊指了指他对面的真皮沙发,自己则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与她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对于王海的突然离世,我们公司上下都感到非常痛心和惋惜。”

这句开场白,标准,客气,也冰冷。像是一段提前录好的录音。

吕萱攥紧了手里的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开门见山:“李总,我今天来,是想咨询一下王海工伤认定的事情。他出事那天,是去见客户的路上。”

李渊脸上的微笑没有变化,但他微微后靠,身体与吕萱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在宣告某种立场。

“王太太,关于工伤这件事,恐怕存在一些误解。”李渊的语气温和,但用词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而锋利,“我们经过初步核查,有一些情况需要向您说明。”

他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三块挡板。

“第一,考勤。根据公司的考勤记录,王海平时……嗯,存在一些迟到、早退的情况。当然,次数不多,我们本着人性化管理的原则,也并未追究。但是,这至少说明,他的工作纪律性,并非无懈可击。所以,我们很难确认,他当天下午的提前外出,是否真的与工作有关。”

“第二,派工证据。我们查阅了公司内部所有的通讯记录,包括邮件、企业微信、电话录音、工作群消息,都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王海当天的外出是一项公务安排。没有领导派他出去,他也没有向任何人报备过这次外出。王太太,工伤认定,讲的是证据链。我们不能凭您的一面之词。”

吕萱被这套密不透风的话术堵得哑口无言。李渊看着她的反应,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他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第三,隐瞒病史。根据警方提供的信息,王海先生患有严重的心脏疾病。这一点,他在入职时以及后续的年度体检报告中,从未向公司披露过。王太太,这属于‘隐瞒个人重大病史’。根据劳动合同法的相关规定,这本身就是一种违约行为。一个因为隐瞒自身重大疾病而导致意外的员工,公司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按照工伤来进行赔偿。”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吕萱心上。她丈夫的死,在对方嘴里,成了他自己的过错,是他“咎由自取”。

“他没有隐瞒!”吕萱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委屈而颤抖,“我这个做妻子的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他自己都可能不知道,他怎么跟公司说!”

“哦?”李渊挑了挑眉,故作惊讶,“可是警方在他的车祸现场,发现了速效救心丸,上面还只有他的指纹。如果他不知道自己有病,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种急救药呢?王太太,这一点,在逻辑上说不通。”

逻辑。

吕萱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被这个男人的“逻辑”撕碎。她所有的悲痛、她对丈夫的信任和爱,在对方冷冰冰的“考勤记录”、“通讯记录”和“逻辑”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王海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她站了起来,情绪有些失控,“他为公司勤勤恳恳工作了五年!五年!现在人说没就没了,你们就用这种话来打发我们孤儿寡母吗?”

“王太太,请注意您的情绪。”李渊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了,“我们是在就事論事。如果您觉得王海对工作尽心尽责,那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根据业绩评估,王海在我司所有客户经理中,业绩只能排到中等偏下。不出色,但很稳定。”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表格,推到吕萱面前。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排名。王海的名字,确实在中间靠后的位置。表格的右上角,有一个不显眼的星号脚注。

“您说他对家人很好,我相信这是真的。但您说他在工作上‘尽心尽责’,恐怕……与事实有些出入。”李渊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我们是一家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所有事情,都要按照规定来办。当然,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公司可以给您一笔五万元的慰问金。”

这次沟通,以不欢而散告终。

吕萱失魂落魄地走出万绿公司的大楼。她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由规章制度和冷漠人心砌成的高墙,坚硬,冰冷,密不透风。

8.沉默的迷宫

吕萱的调查,像一个一头扎进迷宫的盲人。

她对王海的工作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直属领导是谁,不知道他最要好的同事叫什么,更不知道他手头在忙哪些客户。王海总说“工作上的事,别操心了,跟你说了也听不懂”,她便真的没再多问。此刻,这份曾经的体谅,成了她追寻真相最大的障碍。

她试着拨打万绿公司的总机,想找王海所在部门的负责人。电话被前台客气地转接,但每一次的终点,都是人力资源部李渊的秘书。秘书用无可挑剔的职业口吻告诉她:“吕女士,关于王海先生的一切事宜,都由李总全权负责。您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和李总预约沟通。”

电话被挂断,留下冰冷的忙音。

这是一个死循环,一堵由“合规”砌成的无形的墙,将她和所有可能的知情者隔绝开来。万绿公司这台精密的机器,已经设定好了防火墙,而她,只是一个被屏蔽在外的无关代码。

那个周末,吕萱把自己关在家里。王远被父母接回了老家,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在地板上,身边堆满了王海的遗物。

她打开一个落满灰尘的床底储物箱,里面是她自己的东西。几本厚厚的注册会计师教材,一本本写满了笔记的审计工作底稿,还有一张她和同事们在完成一个重大项目后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穿着干练的职业装,笑容自信而张扬。

她曾以为,自己放弃的是一份辛苦的工作,换来的是家庭的幸福。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放弃的,还有在面对危机时,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和圈层。她脱离那个世界太久了, 久到连如何重新进入,都找不到门路。

不,不能这样。

吕萱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旧物重新封存。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过去做审计项目一样,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分析框架。

目标: 证明王海因公外出。

障碍: 公司内部信息封锁。

突破口: 外部证据链。

行动计划:

医疗线: 彻底排除“明知有病,故意隐瞒”的可能性。

同事线: 找到可能知情的同事,获取侧面信息。

客户线: 找到当天王海计划会面的客户,获取直接人证。

思路清晰了,行动才不会盲目。她重新找回了那种久违的、掌控局面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她严格按照计划执行。

她拿着王海的身份证和死亡证明,跑遍了临海市所有三甲医院,查询王海近五年来的就诊记录。结果和她预想的一样:除了几次感冒发烧和一次阑尾炎手术,王海没有任何关于心脏疾病的问诊或检查记录。她将每一份盖着医院公章的记录都用文件袋仔细装好。

医疗线完成后,她开始攻坚最难的“同事线”。

她翻遍了王海所有的工作笔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找到了一个反复出现的名字:程槐。旁边还画着笑脸,写着“槐子股票又亏了,惨”。

她模糊地记起,王海似乎提过,办公室有个姓程的哥们,和他关系不错。

但她没有程槐的联系方式。

吕萱做了一个最笨,也是最需要耐心的决定。她打印了一张王海团队的合影照片,照片上有程槐。接下来的三天,每天下午五点,她都准时出现在万绿公司写字楼的大厅。她不像个来访者,更像个侦探,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一边用手机假装回邮件,一边用余光扫视着从电梯里走出的每一个人。

第三天傍晚,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那个叫程槐的男人。

咖啡馆里,程槐不停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始终不敢看吕萱的眼睛。他的手心全是汗。

吕萱开门见山,问他是否知道王海出事那天的去向。

程槐的回答,和她之前遇到的所有人一样,含糊其辞,一问三不知。

“嫂子,真的对不住,那天太忙了,我实在没什么印象。海哥走的时候是跟我打了个招呼,但去见哪个客户,我真没注意听。”他满脸歉意,但眼神却在飘忽,不敢与吕萱对视。

吕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这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敢说。他害怕失去这份工作,尤其是在他“股票套牢”的财务压力下。她甚至从他躲闪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更深的恐惧——也许,公司内部已经下达了封口令。

就在她准备放弃,起身离开的时候,程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嫂子,海哥……他是个好人。他最近总说,只要抓住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就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了。”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不再看她。

吕萱愣住了。

“星星?”

她回到家,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程槐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这句看似感性的话,一定隐藏着某种线指。她把王海的工作笔记又翻了出来,借着台灯,一页一页地寻找着任何与“星”有关的字眼。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了几个字:“灵星科技,关键。”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迷雾。

但光有名字还不够,她没有联系人,没有证据。她需要进入那堵墙的内部,拿到最核心的东西。

愤怒,取代了绝望,像岩浆一样在她胸中翻滚。她明白了李渊的冷漠,也明白了程槐的恐惧。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用一句暗语,为她指明了方向。

接下来的路,必须由她自己,一寸一寸地凿开。

9.垃圾桶里的字

从咖啡馆出来,吕萱立刻给王蒙打了电话,转述了程槐那句关于“星星”的暗语,以及她找到“灵星科技”这个名字的过程。

王蒙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道:“很好。程槐不敢明说,但他已经把最重要的线索给了我们。现在,我们需要进入万绿公司内部,拿到王海的个人物品。这可能会是我们找到直接证据的唯一机会。”

“他们会让我拿吗?李渊已经把我当成敌人了。”吕萱有些没底。

“正常去要,他们会百般推诿,或者把东西‘清理’干净再给你。”王蒙的语气冷静得像个外科医生,“所以我们不能按常理出牌。我会立刻起草一份律师函,以‘为申请工伤认定,需对死者遗留的可能与工作相关的物品进行证据保全’为由,正式要求他们允许你,在家属和律师的见证下,清点并取回王海先生的全部个人遗物。”

“为了拿几件衣服和杯子,就要发律师函?”吕萱不解。

“吕女士,你要明白,我们发函的目的,不是为了那个杯子。”王蒙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的目的有三个:第一,制造法律压力,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开始正式行动;第二,堵死他们销毁证据的借口,收到律师函后,任何对王海工位物品的‘清理’都可能被视为恶意销毁证据;第三,创造一个我们能进入现场的机会。记住,我们要的不是那些私人物品,我们要的是任何可能被他们忽略的、与‘灵星科技’有关的蛛丝马迹。这封函,是我们的搜查令。”

经过王蒙的点拨,吕萱瞬间明白了。这已经不是一场关于情感和道理的沟通,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围绕证据展开的战争。

律师函发出的第二天,李渊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警告:“王太太,我劝你不要把事情搞得太难看。该给的人道主义慰问,公司不会少。如果你非要走法律程序,奉陪到底,但最后的结果,可能让你更失望。”

“我只是想拿回我先生的东西,这不违法吧,李总?”吕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李渊沉默了几秒,最终冷冷地说:“可以。明天下午两点,让HR的人陪你过去。”

第二天,吕萱独自一人再次踏进了万绿公司。

整个办公区安静得可怕。曾经会和她热情打招呼的王海的同事们,此刻要么低着头假装忙碌,要么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走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排斥感。她看到了程槐,程槐的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秒,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移开。

一名年轻的HR女孩领着她来到王海的工位前。那个位置已经空了,桌上的电脑和文件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纸箱。谁动手清理的?清掉了什么?吕萱心里闪过一丝疑问。

“王先生的私人物品都在这里了,您清点一下。”HR女孩公式化地说完,便抱臂站在一旁,像个监工。

吕萱蹲下身,看着纸箱里的东西。一个印着“最佳爸爸”的马克杯,是她和儿子送的生日礼物;一张一家三口在公园的合影,被装在相框里;一个儿子硬塞给他的奥特曼小玩具……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没有流下来。

箱子里的东西不多,而且被清理得异常“干净”,没有任何与工作相关的文件。吕萱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公司早有准备。

就在她准备抱起纸箱离开时,她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工位旁边的垃圾桶。她的动作顿了一下,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她假装没站稳,身体晃了一下,手中的相框“不小心”滑落,掉在了垃圾桶旁边。

“啊,对不起。”她连忙道歉,蹲下身去捡。

HR女孩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催促道:“王太太,请快一点。”

就在蹲下的那一瞬间,吕萱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垃圾桶内部。桶里很干净,只有几张废纸。但其中一个揉成一团的纸团上,她似乎看到了王海熟悉的字迹。

她的心跳瞬间加速。

她捡起相框,用身体挡住HR女孩的视线,另一只手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伸进垃圾桶,将那个纸团攥在了手心。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她站起身,脸色有些发白,但表情镇定。“好了,谢谢你。”

说完,她抱起那个装着丈夫回忆的纸箱,在整个办公区死寂的沉默中,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手心里那个小小的纸团,被汗水浸得有些湿了,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发疼。

直到坐上出租车,她才敢摊开手掌。

那是一张从日程本上撕下来的纸,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纸页的顶端,印着日期:9月23日,星期三。

下面是王海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几行字,大部分都被划掉了,只有一行被红笔圈出,格外醒目:

下午3:00,灵星科技(陆羽),合同细节最终确认。

字迹的下方,有一道浅浅的凹痕,像是按压下去后又被人试图用橡皮擦除。HR女孩的指甲很干净,但吕萱刚才蹲下时瞥见,工位旁的桌面缝隙里,有微量的橡皮屑。

这不是情绪化的猜疑,而是一条可供佐证的微物证。

这张被公司当作垃圾一样丢弃的纸,成了她在这场战争中,最锋利的武器。

10.证词与沉默

吕萱几乎是颤抖着拨通了日程便签上那个名叫“陆羽”的号码。

电话那头的陆羽在听到她的身份后,沉默了足有半分钟,语气里充满了震惊、惋惜和一种复杂的情绪。

“王哥他……出事了?”陆羽的声音有些发涩,“怎么会……那天下午我一直在等他,给他打电话、发微信,一直没回。我还以为……唉!”

“陆总,我丈夫出事那天,就是去见您的路上。”吕萱强忍着悲痛,切入正题,“律师说,我们需要一份您的证词,证明他当时是因公外出。”

“没问题!”陆羽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王哥人那么好,那么拼!那天风那么大,我都说改天了,他还坚持要过来。嫂子,你放心,那天确实是我们约好了,下午三点,就在我们公司,谈产业园的租赁合同细节。我老板也可以作证!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希望,真真切切的希望,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吕萱的全身。她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律师王蒙。王蒙让她尽快和陆羽约时间,做一份正式的笔录。

然而,第二天,当吕萱再次联系陆羽时,对方的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电话接通了,但陆羽的声音却充满了疲惫和歉意。

“呃……嫂子,对不起,这个事……可能有点麻烦。”陆羽的声音听起来很为难,“我们公司法务和老板昨天半夜找我开了个会。万绿集团那边……给他们打过招呼了。”

“打招呼?”吕萱的心猛地一沉。

“我们公司最近正在和万绿集团谈另一项合作,对我们非常重要。老板的意思是,我们作为第三方,最好还是不要掺和别家公司的内部劳资纠纷。”陆羽的声音越来越低,“所以……作证的事,可能……唉,对不住了,嫂子。”

电话那头,传来老板压低声音的呵斥和陆羽无奈的叹息,随后,电话被匆匆挂断。

吕萱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陆羽的电话,对方再也没有接听。

刚刚凿开的微光,瞬间被掐灭了。唯一的证人,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死死地挡在了外面。吕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甚至想到了放弃。也许,这就是普通人的命运,在强大的资本和利益网络面前,个人的公道,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天晚上,她看着王远熟睡的脸庞,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

她可以输,但王海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11.父亲的工牌

第二天,吕萱没有再给陆羽打电话。王蒙告诉她,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法律施压都只会起反作用,唯一的希望,在于人本身。

她直接去了灵星科技的公司楼下。她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在门口对面的咖啡馆里等着。从中午等到傍晚,终于,她看到了陆羽疲惫的身影。

陆羽看到她,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想绕开。

“陆总。”吕萱拦住了他。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指责,也没有哀求。

“嫂子,我……”陆羽一脸愧色,说不出话。

“我今天来,不求你出庭,也不求你作证。”吕萱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今天躺在太平间里的是你,你的家人找到王海,他会怎么做?”

陆羽的身体僵住了。

吕萱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王海抱着刚出生的王远,在医院里笑得一脸褶子的照片。

“他出事,是为了这个孩子。”吕萱的眼圈红了,“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我想,你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有比‘老板不让’更深层的理由吧?”

陆羽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容灿烂的男人,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憔悴却无比坚韧的女人,他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紧紧地抿着嘴,像是在进行一场剧烈的内心斗争。

最终,他长叹一口气,声音沙哑地说:“嫂子,去对面的公园走走吧。”

公园里,台风过后的树木显得有些萧索。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你问我,如果躺在那里的是我,王海会怎么做。”陆羽终于开口,眼睛却望着远处,“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但我知道我父亲。如果他还活着,他会站出来。”

吕萱不解地看着他。

“我父亲是化工厂的工程师。”陆羽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我十岁那年,厂里发生有毒气体泄漏。为了关掉一个关键阀门,他冲进了车间,救了三个工友,自己却因为吸入过量毒气,一周后死在了医院。”

他的拳头,在身侧不自觉地握紧。

“公司……很聪明。他们拿出了一份我父亲的体检报告,说他有‘慢性支气管炎’,属于‘带病上岗,且未遵守安全规程’。他们说,关阀门是他的职责,不算见义勇为。最后,他们只肯给几千块的‘人道主义慰问金’。我妈不服,找人打官司,打了两年,没找到一个愿意作证的工友,厂里所有的记录都‘恰好’丢失了。我们输了,输得一无所有。”

吕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绝不要活得像我父亲那样,做一个任人拿捏的好人。”陆羽自嘲地笑了笑,“我努力读书,进大公司,拼命往上爬。我告诉自己,只有成为强者,才能保护家人,才能不重蹈覆辙。我甚至觉得,我老板这次的选择,是‘理性’的,是‘成熟’的。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夜的梦,梦见的都是我父亲失望的眼神。”

他停下脚步,从钱包的夹层里,拿出了一张被摩挲得边缘发白的旧工牌。那是一张很老式的、过了塑的工牌,照片上是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眉眼间和陆羽有七分相似。

“这是我爸唯一的遗物。”陆羽看着那张工牌,眼神里写满了复杂的情感,“我一直带着它,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变成他。可现在我才发现,我最怕的,其实是自己真的变成了连他都看不起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将工牌小心翼翼地收回钱包。

“嫂子,对不起。”他转过头,第一次正式地看着吕萱,眼神里写满了愧疚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决心。

“你让你的律师联系我吧。这份工作,我辞职不干了,也要把这个证做了!”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感动,而是一个男人,在时隔二十年后,与自己父亲的悲剧人生,达成了一场迟到的和解。王海的死,成了让他完成自我救赎的扳机。

第三卷 裂缝与价码

12.被压下的警报

陆羽的辞职作证,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万绿公司的法务部和人力资源部引发了剧烈的震动。但李渊并没有就此罢休,他迅速调整了策略,将攻击的重点,全部集中在了“隐瞒病史”这一条上。

王蒙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李渊向仲裁庭提交了一份补充证据,”王蒙指着面前的文件,“是一张药店的发票复印件,显示王海在事发前三天,购买过一瓶速效救心丸。他们想用这个来证明王海‘早已知情’,属于‘恶意隐瞒’。”

“这张发票是哪来的?”吕萱感到一阵寒意。

“不知道,但来源一定不正常。”王蒙的眉头紧锁,“现在我们很被动。虽然我们有各大医院的无诊疗记录证明,但对方可以用‘自行购药,逃避检查’来反驳。我们必须找到这瓶药的来源,以及王海购买它的真正原因。”

新的疑点出现了:王海的医保卡电子消费记录里,并没有这笔购药记录。这意味着,他是用现金购买的。为什么?调查似乎再次陷入了僵局。

一天晚上,吕萱在整理王海的云盘时,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加密的文件夹,名叫“体检”。密码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文件夹里,是王海历年来的电子体检报告。她一份份地看下去,直到看到最近的一份,也就是半年前的年度体检报告。

报告的前半部分一切正常,但在心电图那一页的末尾,有一行小字:“窦性心律不齐,T波异常改变,建议心内科复查。”

吕萱的血一下子凉了。王海知道!他半年前就可能知道自己的心脏有问题!那他为什么不复查?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跟自己提?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被隐瞒的刺痛攫住了她。

她立刻将这份报告发给了王蒙。

王蒙看到报告后的第一反应,却不是“麻烦了”,而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的兴奋。他回拨电话,语气急促:“吕女士,你先别慌。一个像王海先生这样有责任感的人,看到‘建议复查’的警告,正常的反应是什么?”

“当然是去医院复查。”吕萱不假思索地回答。

“没错。但他没去。这不合常理。”王蒙说,“除非有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阻止了他。这件事,才是关键。”

王蒙的团队立刻展开了行动。他向为万绿公司提供年度体检服务的美年达健康中心发去了律师函,要求调取王海的体检后续通知记录。

起初,健康中心以“保护客户隐私”为由拒绝了。但在王蒙申请了仲裁庭调查令后,他们不得不交出了一份关键文件——一份向万绿公司人力资源部发送的《年度体检异常结果汇总及健康风险提示函》。

在这份官方函件的附件里,王海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明确标注着“心电图异常,高风险,建议企业督促员工尽快复查”。

“公司是知情的。”王蒙的办公室里,他指着这份文件,对吕萱说,“至少,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在半年前就收到了官方的健康风险警报。但他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甚至没有通知到王海本人。”

这个发现,让案情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这一举动在万绿公司内部引发了恐慌。部门经理刘伟,也就是王海的直属领导,开始坐立不安。他把程槐叫到办公室,旁敲侧击地打听吕萱那边的情况,并反复强调“公司的事情,不要对外人乱说”。

刘伟的紧张,反而让程槐起了疑心。他想起王海拿到体检报告后,确实有一天唉声叹气,似乎想请假,但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样开始疯狂加班。

几天后,一封匿名的邮件,发到了王蒙律师事务所的公共邮箱。

邮件里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是一张截图。

截图来自万绿公司的企业微信,是王海和刘伟的对话。时间,就在体检报告出来后的第二天。

王海:“刘经理,体检报告出来了,医生建议我去做个心脏复查,我想请一天假。”

刘伟:“小王,心电图那个东西没几个准的,年轻人有点心律不齐太正常了。你现在手头的灵星项目是关键时期,我这边盯着,集团那边也盯着,这节骨眼上请假,不合适吧?等项目拿下来,我给你批个大长假,让你好好休息。”

王海:“好的,经理。”

看着这张截图,吕萱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原来,不是他不想说,不是他不在意,是“工作”不允许。那个关乎生死的健康警报,就这样被“项目火线”四个字,轻飘飘地压了下去。

这才是“隐瞒”的真相。

13.假药

“这张截图是决定性的证据,但匿名来源在法律上存在被挑战的风险。”王蒙的办公室里,气氛前所未有的严肃,“在仲裁庭上,对方律师完全可以质疑它的真实性,甚至反称是我们伪造的。我们需要一条更坚固的、不容置疑的证据链来‘锚定’它。”

王蒙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瓶速效救心丸的物证照片上。

“现在,我们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这瓶药。”他用笔在照片上画了一个圈,“李渊想用它来证明王海‘知情并隐瞒’,但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逻辑矛盾。吕女士,你回想一下,王海平时是个节俭的人吗?”

“是,”吕萱点头,“他对自己很省,总想着攒钱还房贷,给远儿报早教班。”

“这就对了。”王蒙站起身,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字:医保卡 vs 现金。

“一个节俭的、有正规医保的城市白领,在察觉身体可能出现严重问题时,第一选择应该是什么?是去社康中心或医院,用医保卡开药。这样既能保证药品正规,又能享受报销。但他没有。”王蒙转向吕萱,“他选择了用现金,这意味着他去的是不能、或者不愿留下记录的地方。你觉得是为什么?”

吕萱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一个冰冷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他……他害怕……害怕留下记录?”

“完全正确。”王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因为使用医保卡,就意味着在中国庞大的医疗系统里,留下了一条永久的电子记录——某年某月某日,王海,购买了治疗心血管疾病的处方药。在一个竞争激烈的大公司里,这条记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一个32岁的、本该是顶梁柱的年纪,他的健康档案上有了一个巨大的污点。他会被贴上‘高风险员工’的标签。在未来的晋升、调岗甚至裁员中,这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蒙的分析,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王海当时最隐秘的恐惧。

“他的经理刘伟已经用‘项目为重’压下了他的复查请求,这等于向他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公司不希望你‘有病’,至少在项目结束前不希望。”王蒙继续说,“王海接收到了这个信号。他感到了恐惧。所以他选择了一条他自认为‘聪明’的路——在不惊动任何人、不留下任何记录的前提下,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他要‘处理’掉这个麻烦,而不是‘治疗’这个疾病。”

这番话让吕萱不寒而栗。她仿佛看到了丈夫在那个察觉到身体不适的下午,内心经历的痛苦挣扎。一边是身体发出的警报,一边是岌岌可危的职业前途,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最危险的、也是他唯一认为可行的选项。

“所以,我们的调查员,目标非常明确。”王蒙重新坐下,“去找那些不需要身份信息、只接受现金的、非正规的药品销售渠道。”

在王蒙的委托下,一名经验丰富的私家调查员开始沿着王海上下班的地铁路线,地毯式地走访了所有的药店、诊所,甚至包括那些隐藏在城中村里的无名小药铺。

三天后,调查员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在地铁站附近的一个卖保健品的摊位上,他们找到了那个卖药的人。据摊主回忆,几天前确实有个看起来很疲惫的年轻人来买过速效救心丸,因为着急,直接给了现金就走了。

而这个摊位上卖的药,很多都是从非正规渠道批发的,其中就包括一些包装极其相似的“高仿”药品。

王蒙立刻通过法医部门的朋友,申请对警方封存的物证药瓶中的剩余药丸,进行紧急成分鉴定。

鉴定结果出来的那天,所有人都沉默了。

药丸的主要成分,是淀粉和微量的维生素B族,根本不含有效的硝酸甘油类成分。

王海买到的,是假药。

他以为自己握着救命的稻草,实际上,那只是一根无用的芦苇。在死神来临的那个瞬间,他所有的希望,都被这瓶虚假的安慰剂彻底粉碎。

“现在,所有的证据链都闭合了。”王蒙的办公室里,他走到那块写满了分析的白板前,拿起红色的马克笔,将所有零散的线索,用一条粗重的箭头串联了起来。

“李渊和万绿公司的核心防御论点是:‘王海知情并恶意隐瞒,其死亡主因是自身疏忽,与公司无关。’他们试图把王海塑造成一个不诚信、不负责的形象。”

王蒙用笔点了点“假药”两个字,声音铿锵有力:“而这瓶假药,恰恰是击碎他们这个论点的最强武器!它证明了什么?第一,它证明了王海对自身病情的严重性认知不足。一个真正的心脏病患者,绝不会去路边摊买药。这恰恰是一个普通人在突感不适、又不想小题大做时的典型行为,是外行人的行为!第二,也是最关键的,”

他从“经理压下复查请求”这一点,画了一个长长的箭头,直指“购买假药”。

“它构建了一条完整的因果链!正是因为公司的管理压力,让王海不敢通过正规医疗途径解决问题,才迫使他走向了‘地下渠道’。他购买假药的行为,不是一个孤立的、愚蠢的个人选择,而是公司一系列失职行为(收到体检警报却不作为、经理为保项目压制员工健康需求)所导致的一个完全可以预见的后果!公司不仅间接导致了他未能及时就医,更将他推入了假药贩子的陷阱!”

王蒙放下笔,看着吕萱,一字一句地说:“这个案子,已经不是简单的工伤认定。这背后,是公司管理的失职,是职业过劳,是整个社会保障体系的漏洞。我们要让仲裁庭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员工的死亡,而是一个由制度、压力和冷漠共同完成的,系统性的悲剧。而这瓶假药,就是这个悲剧最核心、最无可辩驳的物证。”

14.KPI星号

在提交了“假药”和“聊天记录”两份重磅证据后,万绿公司的态度明显软化了。李渊打来电话,提出再次调解,并暗示赔偿金额可以商量。

但王蒙拒绝了。

“他们想用钱把事情压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王蒙对吕萱说,“我总觉得,事情还没那么简单。王海为什么那么拼命,非要在那天签下合同?仅仅是为了奖金吗?”

他注意到了李渊上次出示的那份业绩排名表,右上角那个不起眼的星号。

脚注写着:“跨组协作单不计主责任人提成,按比例折算入团队总业绩。”

“这是什么意思?”吕萱不解。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内部管理手段。”王蒙解释道,“意思就是,如果一个单子是需要两个或以上团队合作的,那主要负责人的个人提成就会被大大削减,功劳变成集体的。王海的业绩‘中等偏下’,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王蒙动用了一些“灰色渠道”,通过一名曾在万绿财务部工作过的老同学,拿到了一份万绿公司内部的财务结算数据。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在过去半年里,王海作为主要负责人,谈成了三个大单。但这三个单子,在最后签合同的关头,都被他的经理刘伟以“需要法务部/工程部支援”为由,硬生生变成了“跨组协作单”。本该属于王海个人的几十万奖金,就这样被“合理”地分摊进了团队业绩里,而作为团队负责人的刘伟,则拿了大头。

王海的“稳定中下”,根本不是他能力不行,而是他一次又一次地为他人作嫁衣,成了内部利益分配的“血包”。

“灵星科技这个单子,是他独立跟了半年,是他最后的指望。”王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他必须在合同细节确认的当天,把所有事情敲死,不给任何人介入的机会。所以他才说‘夜长梦多’,他怕的不是客户变卦,而是自己内部的人。”

真相残酷得令人窒息。王海拼上性命去追逐的,不过是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

15.竞单规则

随着仲裁日的临近,第二封匿名的快递,被送到了王蒙的律师事务所。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A4纸,打印着一张截图。

截图来自万绿集团的内部OA系统,标题是《关于华东区新客户资源锁定及释放规则的通知》。

其中一条规定,用红色字体高亮标出:“对于C级以上潜在客户,首次报备后进入6个月的‘独家跟进期’。如6个月内未能与客户签署具有法律效力的意向书或正式合同,该客户资源将被释放回集团公池,任何区域分公司均可进行二次开发。”

王蒙立刻查阅了万绿公司的客户系统记录。

王海首次报备跟进“灵星科技”的时间,是当年的3月24日。

6个月的“独家跟进期”,截止日,不多不少,正好是9月23日。

台风登陆的那一天。

如果王海不在那天完成合同细节的最终确认,拿到陆羽的签字,那么从第二天,也就是9月24日零点开始,“灵星科技”这个他跟了半年的大客户,就会变成一块谁都可以来抢的肥肉。以万绿集团内部兄弟公司之间那种豺狼般的竞争文化,这个单子,他大概率保不住。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为什么冒着台风天,也要执意出门?

他为什么对陆羽说“夜长梦多”?

他不是在跟天斗,他是在跟公司内部吃人的规则赛跑。他脚下踩的不是油门,而是倒计时的秒表。

那一天,压在他身上的,何止是生活的重担,更有一套冰冷的、将人异化为工具的制度。

第四卷 代价

16.仲裁日

劳动仲裁委员会的调解通知,第三次下来了。

地点,依然是李渊的办公室。

这一次,吕萱的身边坐着律师王蒙,她的内心平静如水。

李渊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职业化的微笑。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头发也有些凌乱,眼窝深陷。他没有再进行任何辩驳,只是沉默地听着仲裁员宣读调解方案。

王蒙在仲裁员面前,冷静地、一条一条地,将所有证据,组成了一座无法撼动的山。

“第一,关于‘因公外出’。我们有王海先生的日程便签、客户陆羽先生的辞职证词,以及贵公司内部关于‘竞单锁定规则’的制度文件。三者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证明王海先生当日外出,是为了完成一项关乎其核心利益且有明确时间节点的重大公务。”

“第二,关于‘隐瞒病史’。我们有全市三甲医院的无诊疗记录、贵公司收到体检中心高风险提示的函件、王海先生与部门经理关于‘暂缓复查’的聊天记录,以及那瓶无效假药的成分鉴定报告。足以证明,王海先生本人对自身病情的严重性并不知情,其未能及时复查,与贵公司的管理要求有直接关系,而他采取的自救措施,又因外部产品质量问题而失效。贵公司据此指责他‘恶意隐瞒’,于法于理,均不成立。”

“第三,关于‘业绩平庸’。我们掌握的财务数据显示,王海先生近半年业绩被‘降功’处理,其个人能力与工作态度,与贵公司人事部门的评价,存在重大出入。”

“综上所述,”王蒙最后总结,“王海先生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其外出目的、行为逻辑、内在动机均与工作高度绑定,完全符合《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款的规定,应当视同工伤。我们要求,按照法定最高标准,进行赔偿。”

李渊全程一言不发。他桌上的电话响了好几次,他都只是看一眼,然后挂断。他知道,电话那头是集团的合规总监和风控合伙人。那些人只会用一套套冰冷的“结构化合规话术”来指导他,但此刻,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任何话术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双方就赔偿金额达成了一致。万绿公司将按照临海市工伤死亡赔偿的最高标准,一次性支付包括丧葬补助金、一次性工亡补助金等在内的全部赔偿款。

签下调解协议的那一刻,吕萱的手没有抖。她只是觉得很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疲惫。

她赢了。

但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

17.风过之后

当吕萱和王蒙走出万绿公司办公区时,迎面碰上了一个抱着纸箱的男人。

是程槐。

程槐也看到了她,脚步顿了一下。他的脸色蜡黄,眼神黯淡,曾经那个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的人,此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嫂子。”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要走了?”吕萱问。

“嗯。”程槐点点头,拍了拍怀里的纸箱,“公司架构调整,‘优化’掉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借口。那两封匿名的邮件,公司内部要查,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对不起。”吕萱低声说。

程槐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不关你的事。海哥……是个好人。我也只能做到这了。”

他抱着箱子,与她擦肩而过。他的背影,萧索而孤单,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吕萱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她赢回了丈夫应得的补偿和尊严,却也让一个无辜的人失去了工作,让另一个善良的人赌上了前途。

这场胜利的代价,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

走出写字楼,外面阳光正好。

台风早已过去,天空被洗刷得一片蔚蓝,干净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阳光刺眼,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吕萱抬头看着太阳,眯起了眼睛。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台风天,她的丈夫王海,为了一个未完成的合同,为了那笔能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一点的奖金,义无反顾地冲进暴雨中的背影。

她知道,赔偿金可以解决房贷,可以支付儿子的学费,可以让她们母子暂时衣食无忧。但再多的钱,也换不回那个鲜活的、会笑会闹的男人。

而这场看似胜利的抗争,揭示的却是普通人在强大体系面前,维护自身权益时那令人心寒的艰难。一个人的死亡,需要另一个人的辞职,和第三个人的失业来证明。

这本身,就是一场悲剧。

她回到家,三岁的王远扑进她怀里,手里还拿着一个奥特曼的玩具。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他了。”

吕萱紧紧地抱着儿子,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牵挂。眼泪再次决堤。

“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了。”她吻着儿子的额头,声音哽咽,“但他会一直看着我们,保佑我们。远儿要乖,要快快长大。”

是的,要快快长大。

未来的路还很长,很艰难。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地走下去。

为了死去的丈夫,也为了怀里这个鲜活的、崭新的生命。

尾声

一年后。

临海市地方报纸《临海都市报》的社会版,刊登了一篇名为《一场工伤之争的背后:谁来定义“工作”?》的深度报道。记者以冷静的笔触,详细复盘了王海从死亡到最终被认定为工伤的全过程,并引申探讨了体检外包行业乱象与“隐形加班”、“事实劳动指派”在法律认定上的困境。

报道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网络上,评论区里议论纷纷。

有人同情吕萱,也有人指责王海“自己作死”。但更多的人,开始讨论那套吃人的“竞单规则”,讨论那个“建议复查”被经理压下的聊天记录。

“这已经不是工伤了,这是系统性的谋杀。”一条高赞评论写道。

万绿公司的股价,在报道发出的第二天,罕见地小幅下跌。李渊被调离了人力资源岗位,升任集团行政副总监——一个权责模糊的闲职。他时常在深夜失眠,妻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漠。他赢得了职业生涯的“安全”,却输掉了家庭的安宁。

吕萱没有看这些报道。她用赔偿金还清了房贷,然后带着王远,离开了临海这座让她伤心透顶的城市,回到了父母身边。她重新考回了注册会计师执照,进入一家小而美的本地事务所,工作不忙,足够她每天下午五点去接儿子放学。

陆羽南下创业了。他的公司开发了一款名为“证据留痕”的合规SaaS软件,专门为中小企业提供所有商业沟通行为的加密存证服务,市场反响不错。他在产品发布会上说:“我创业的初衷,是希望让每一个认真工作的人,都能在需要的时候,找到保护自己的证据。”

程槐在一家小公司待了半年后,跳槽到了一家猎头公司,专门负责招聘法务和合规人才。他业余时间成了一名培训讲师,专门给职场新人讲授《劳动法》和“内部证据保全”的技巧,很受欢迎。

所有喧嚣过后,一切都像被台风席卷过的城市,很快就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只是,那个留给所有人的疑问,依然悬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

工伤,到底由谁来认定?谁来保障?当一个劳动者在为工作奔波的途中倒下时,那堵由制度、利益和冷漠构成的无形的墙,还要将多少个家庭,挡在应有的公道之外?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风,还会再来。

( 全书完 )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社区内容提示】社区部分内容疑似由AI辅助生成,浏览时请结合常识与多方信息审慎甄别。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相关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友情链接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