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主日,我们照旧在教会度过美好的时光。
今天坐在我前排座位的一对夫妻是访客,间隙时得知他们是赞美乐队贝斯手Alex的父母,这个周末特意从家乡来利物浦看望儿子的。
我坐在他们身后,每次站起来唱赞美诗的时候,这对夫妻都激情投入,身体跟着旋律不停地抖动,偶尔他们的目光投向前台乐队中的儿子,极其欣赏与陶醉的样子。
那一刻,我从他们的背影里都读到了喜乐的灵充满这一家人。
这一幕,如此让人羡慕。没有什么比共同的信仰更能让一家人相亲相爱的,因为这信仰本身就是爱。
聚会结束,我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想到,如果我有这样一个敬虔爱主的儿子,该多好。刹那间,我又想到了自己三个月前失去的第一个孩子,想起我对Ta的未来做过的憧憬。
在怀孕的前三月里,我已经为孩子取下名字,男娃/女娃的名字都已准备。那时在脑子里幻想Ta未来的样子,心想如果是个儿子,他也愿意听听我的想法,我会希望他长大后做一名牧师。当然,我不会强求,相信上帝会有安排。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对这个孩子所有的想象都只是幻想,因为Ta 并没有真正降落在这个世界上,Ta肉体的生命定格在三个月的一个刹那。
其实,在第一位B超医生诊断胎儿发育停止的那一瞬间,我难以置信,却保持平静地等待第二位医生的复核。我怀着一丝的侥幸,心想或许是这位医生看错了,结果大概不是这样的。
当最后的结论赫然打印在诊断报告的中央时,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然后,我又坚持着预约产科的流产手术医生,由于当天是周六,最快只能排到了第二周的手术。
走出医院时,我和先生已然没有了来时的喜悦,相互交流的目光里都充满失望。到了家里,我们各自给国内的家人微信留言,告知医院的结果。无疑,这也是令他们沮丧的消息。
但,事实总要面对。
最后,我决定给未曾谋面的这个孩子写一封信,为Ta去天国的路上送行。当我在电脑面前,一字一字地敲打键盘时,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回想起过去三个月里剧烈呕吐、无法进食的那些场景,回想起我一次又一次去医院建档、检查又复查的那些时刻,回想起我为Ta每一天所作的祈祷..........
我一边写信给天国里的Ta,一边安慰着自己的内心。
写完信的时候,我对孩子说,我们不能为你流更多的眼泪了,爸爸妈妈要做坚强的父母,让你在天堂里得着安慰,你也是神所祝福的孩子,因为来到这世界也有许多的苦难,或许这样的方式更好。
我把那封信分享在QQ空间和微信朋友圈,旨在告知关心我们的亲朋好友——这个孩子已经去了,以免大家再次问我怀孕情况时尴尬。
不过,还是有许多熟人没有看到那条信息,在后来的日子问及胎儿的情况,我都只能回复:孩子已经去了天堂。
就在同一天,比起孩子没了,更让我痛心甚至崩溃的消息是外婆也在当天没了。
外婆,是把我从出生养育成人的人,是我三十年的生命里最大依靠。她就那样悄无声息、不打招呼地走了,让身处异国他乡的我如何面对呢?
我日日夜夜地为她祈祷,却没有想到连她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在我身体里游窜,一刻不停息,一点一点地把我吞噬。我无法睡觉、无法进食,满脑子里都是外婆的音容笑貌。
我相信,一切都有上帝的美意。可是,在接连两个噩耗的打击里,我确实不知道上帝的这份“美意”到底是什么。我体会到了一种感觉——绝望,濒临死亡般的窒息感。
但是,心灵深处回荡一个声音,“你信吗?”
“我信”。我内心依然做出这个回答。我在一次的祷告中,对主说,“求你让我看一眼外婆去了天堂后的生活。唯有你能安慰我心中的这份痛楚。”
隔了几天,上帝果然给我托了一个梦,我在梦里见到了外公、外婆团聚在天上,他们依然过着我所熟悉的生活,那一幕场景我永生不忘:外婆在做手擀面,外公坐在凳子上边看电视,边和外婆说笑。
就是那一幕,极大地安慰了我。这比所有人的安慰都管用,我的眼泪终于停了下来,悲伤得到了缓释。
接下来的这三个月里,我陆续得知有人丧子,有人丧父。他们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开始陪伴也在经历失去胎儿的姐妹,安慰也有亲人去世的朋友。我没有告诉他们“要坚强、你一定挺得过去、苦难都是于你有益的”这一类的话,只是静静地倾听他们的心痛,真诚地分享我经历时的状态,保持一颗同理心,不是同情。因为我深深地懂得他们与我一样不是在渴求关注和同情,是在寻求安慰和依靠。
如今,我回过头来细细回想这三个月的心路成长,更加确信耶稣的话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麦子;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粒子来”。
我确实在三个月前死过了一回。
我开始明白神为什么允许他所爱的孩子遭遇患难和痛楚。
倘若没有丧子的经历,我不知道作为一名孕妈妈逝去胎儿的心情,我可能会用过去所学的那一点医学知识对她说,“胚胎发育停止很正常的,一般20%左右的概率,这是优胜劣汰,说明这个胚胎不健康或不优秀,所以别难过,下一个会更好。” 也可能会用朋友的身份劝慰说,“别自责,你还年轻,你是最坚强的,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所谓风雨之后有彩虹,你一定能挺过风雨,我相信你。”.......
事实是这些医学知识和朋友鼓励都丝毫无法减轻当事人心头的半点悲伤,甚至会加剧痛楚,因为她失去的并不是单纯的一个胚胎,而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生命,是一个无限向往的未来。所谓的坚强,很可能是对她痛苦的捆绑,让她不敢真实地面对和释放内在的悲伤。而无法释放的东西才真正可怕,积累在心底足以摧毁一个人。
倘若没有失去外婆——一个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至亲,而且如此突然地失去,我还会继续扮演一个需要依靠的孩子,心底里一直存在一种强大的依赖,仿佛是一棵树,长了三十年,根虽然扎在土里,风雨来时,还要摇摆,指望边上更大的树照护自己。外婆就是我心里的那棵参天大树,为我遮风挡雨。而当她从人间消失后,我终于自己能站立得住,不再寻求依傍。
我不会对丧亲的朋友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要接受现实”,或者“老人都有这一天的,你我也会如此,莫要悲伤”。这些道理一点都没有错,可是,也分文不能减轻一点点当事人的痛苦。因为他失去的是一份从生命开始就缔结的情感,是布满他生命各个角落的记忆,是他多年努力想要回报的那个人,但,如今他再也不能继续加固这份感情,也不能更多添加记忆,更无法回馈养育他的生命。他需要得到的是情感上的理解,不是道理上的说服。
..........
当一粒麦子落在地里,死了,埋葬在泥土里。越是尘土淹没,越是积攒力量。它在地下重新获得生命,一点一点地向下扎根,向上发芽,挣扎出土,才能结出更多的粒子来。
就让我做这粒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