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时候,从木柜子后面,无意间跑出来一个老古董。蜘蛛网与尘埃,已经把它改变得面目全非了。即便有一半的纸张受挤压变形影响,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封面上“追捕”的字样。便立马丢下手上的活儿,对它感起了兴趣。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电影画本,我简直有些喜不自禁。要不是挪动了这柜子,不知道它还要在那旮旯里潜伏多久,甚至呆到地老天荒也说不准呢!
既然它是出现在我们家里的,那说明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我曾经是翻看过它的无疑了。但问题是我已经没这记忆了。既不知道我是从谁人那儿把它弄来的,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它弄丢的。
但我的记忆里始终还记得,自己对电影画本的好奇,完全缘于我对电影本身的好奇。出门割草放牛,还是拾麦穗捡油桐……挣那些工分,两个鼓涨的裤包里,随时都揣着渴望翻看的小画本。
在卖的画本中,有漫画本,也有电影画本。电影画本很厚,扉页上的价格也要高出一些。前者天马行空,把人夸张得走了样,后者则是根据电影故事影映下来的,自然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当时,要得到像《追捕》这样的电影画本,绝非易事。
现在,兴许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地方,可以买到如我们小时候那样的画本了吧?甚至可以这样说,除了中老年人之外,年轻一点的人们,恐怕连画本是什么样子的,都不曾见到过了。毫不掩饰的说,电影画本是我们苦涩童年的润滑剂,它伴随着我们成长,给我们饥渴的心灵,带来过多少知识的养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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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人们对电影狂热喜欢的程度,我用一件小事就可以证明,它是怎样深入到我们生活中来的。我小时候因为调皮,常常被赤脚医生的舅舅,在额头或手背上补个疤痕,以掩盖那破了皮、流血的伤口,却常常被爱开玩笑的村里人拿来戏说:“今晚要放电影了、档子都绷起来了”,我虽然心里有委屈,也只好忍着不去答理他们。
舅舅给我补的疤,是用白纱布做成长方形状、再用井字架胶布固定上去的,真的有点像临时绷起的电影屏幕。下乡来临时放的电影,是用两根长长的竿子,深深的扎入地下,将电影的幕布绷在上面,四周用专门的绳索坚固地拉紧。尽管如此,我还是时而见到雨把它淋扒下来,狂风把栽好的竿子也掀翻了。
那时节,家家没有电视,即便哪个“发财”人家家里有个黑白电视,那里面放的节目也会早早收场;有新闻的报纸到不了农村,连城里书店卖的书也是奇货可居,摆着的更是老掉牙的落满了灰尘。农村生活乏味得一踏糊涂。
天一黑,远山远水的小山村就黑得透不过气来了。东一处西一处点着的煤油灯,弄得鬼火样的,太像萤火虫的一个个小斑点了。
看电影,自然就成了相当惬意的事。不但我们小孩是那样,连大人们也好跑得不得了。白天边做手中的活儿,边还要钻头觅缝地打听哪儿有电影要放,因为黑灯瞎火的晚上日子太难熬了。真要弄清楚了哪怕是方圆几十公里远的地方有电影要放,谁会放跑那难能可贵的机会呢?
大人们本来做一天重体力活下来,早就累得不想动弹了,可只要一听说有电影,立时就来了精神。有些家整屋整屋的人,都一古脑儿地跑去看,弄得深更半夜回来才动手煮夜饭吃。
我们的父母是属于累了就想静养的那类人,虽然他们也喜欢看电影里的稀奇,但到底太远就没心思了。对他们来说,不如美美的睡上一觉来得实惠,除非村里有电影可看,否则他们是不会大老远跑去看的。所以当我们看完电影回到家、坐下来就想睡觉的时候,还能吃到热锅里盖着的现成饭。
但要获得晚上去看电影的恩准,我们必须努力拿出像样的态度来交换才行,否则既想“去躲清闲”的看电影,白天又不发忙的干活,那一定是没门儿的。
既然大的“跳起高高”想去看电影,小的当然也就撵路了。父母处理的办法,就是必须把“带头”给你们搭上。这个比喻可能有点不对劲,但事情就那么回事。公社生猪站卖肉,搭个“带头”是常有的事,不可能把好部位的猪肉都卖完,剩下的全是没人要的了。把不好卖的肉做成“带头”搭给你,管你要不要,反正权利掌握在我手里的。弄得买肉的人只在心里叫苦,却毫无办法。
我们显然没有办法与父母抗衡,只好无奈地大的牵着小的往外走。拉着衣脚也不行,衣脚有时会拉脱了,牵手多直接啊!一晚上都拉得死死的,来回都这样,人多的电影场更是如此。
电影场是露天的,没有板凳,比的是谁的个子高,高处可以看到影片里的一切。个子还不达标的我们,只能靠听声音、或者偶尔在人缝里看一眼,以此来获得快乐的满足。
我是长子,又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自然就得承担起很多与生俱来的责任。尽管已经够小心翼翼了,还是在有次电影散场的时候,我们没能抵挡住拥挤的人群,把最小的妹妹给弄丢了,哭着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可她的一只鞋子,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还有一次,我们看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回来的时候,走到四下无人烟的“鬼推磨”那地方时,不知哪个鬼人大叫了一声“白骨精来了”,天上本来就下起了密集的雨点,我们害怕得没命地狂奔,第二天就有一个小妹生病了……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我们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被禁止到远处去看电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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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许我可以随心所欲到远处去看电影的契机,出自于小妹们的自动放弃。当时,我满以为是父母良心发现,才对我的格外开恩。直到有一次,最小的妹妹问我,哥哥你不想去看电影了?
谁不想去看电影,谁就是小狗。还不都是你们害的……我虽那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没能看到电影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没过几天,我正背着牛粪到自留地里,母亲就过来问我,今晚绿溪有电影?
我哪知道?知道了又如何,还不是不准去看……我心里难受的说,但又不敢发作。
你咋知道,不让你去看了?再背两背粪,你就走吧。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主动给我“松绑”。
绿溪在我们老家对面的山上,当我放眼望去时,那白色的电影屏幕已在山顶上绷起来了。也就是说,从我们老家这匹山的山顶出发,下到沟里,再上到山顶,黑咕隆咚的山路,足有十多二十里地。但这哪能阻止得了我想放飞的自由脚步呢?
第二天,没到现场一睹为快的小妹们问我,哥哥,昨晚放的是不是战争片子?
啊?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惊异于她们的灵气。
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了,里面有枪炮声……在她们的眼里,满是羡慕与遗憾的神情。
从那以后,每次回家,我都把我看到的电影,如实地讲给她们听。久而久之,她们也习惯于拿我咀嚼过的电影,来满足她们的好奇心了。
因此,我又感觉到了有另外一种责任担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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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再没书读的时候,我就关注起电影放映员这份工作来了。
现在,我也还能如实想得起公社两个放影员的名字,以及他们那穿得非常周正和俊朗的样子。作为公社的社办企业,他们下乡给大队,以及给有钱的私人放电影,都要靠人家来接送,他们落得个空手游走的自由,一举一动俨然城里人的派头。
更主要的是,他们拿了公社给发的工资,走到哪儿都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尤其是电影换片子的当儿,他们的身影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迎来的是少女们追逐的目光……
别说他俩有多抛头露面了,就是坐在电影机到屏幕这段距离上的人们,也会牢牢地抓住电影换片的短暂机会,抬起身来或者伸出手去,要在强烈的光束下,把自己给显露一下……
尽管深知自己不可能是替换他们中的一员,这种“可能”是需要背后关系的比拼。每次去看电影,都有意站到离电影机稍近的地方去,我的这种心里,许是也想借光照耀一下自己吧!
总而言之,看电影的心思,却一直真实地存在着。
公社的露天电影院,仅仅是青砖水泥墙的圈定而已,地面倒是用水泥平整过了,就是那抬头就能望得见星空万里的“宽敞”,一旦遭遇强风和雷雨的夜晚,就只有干受着。
四周围墙的上头,有碎玻璃渣子做出的防范,或许 “小人”是望而却步的,但对那些胆大的、有强烈电影欲的人们来说,那就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了。一晚上的门票钱,大约也就二三元,高的不过四五元,总有些人是打着逃票的歪主意而得意忘形的。
面对身无分文又胆小的我来说,却常常被冷酷的围墙止步于此。老实说,开始我还是被那墙内诱人的电影里的声音,强烈地刺激过,后来就下定决心干脆懒得去了。
记忆里的那些年,不论是在广阔的乡间,看 “免费”电影,还是去公社的露天电影院,看花钱的电影,模式都是相同的。即先看半小时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或者“抓革命、促生产”的专题记录片,后面才会放那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等得发渴的“正片子”。
电影院散场,燃起的火把、点着的马灯、奇货可居的手电筒,无疑都在为四散的人们开道引路,吆喝着喊自家娃儿的声音,此起彼伏,是一声比一声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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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当初在那懵懂的年龄上,我只想从电影里摄取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以此满足快乐童年的话,那么后来我与文字的结缘,则完全得益于小时候的这种喜欢了。
村里那些大一点的女孩子们,经常利用一面小镜子化妆,甚至还按电影里一些时髦的装束,为自己的青春增加靓色。大人们见了便会说,又不是去演电影,弄那么好看干啥?轮到生产队要演革命样板戏时,原来那些好打扮的帅男靓女们,真的还有了用武之地。听他们私下议论说,要是把我们的演出也拍成电影,肯定有人看,说不定还能一炮打响呢……
这些鲜活的故事,我打心眼里真想把它们写下来。于是,我深深的爱上了文学。
从乡村那些稀缺的烂书旧报里,于繁重劳动的间隙,我常常做着将来要靠文字吃饭的 “作家” 梦,甚至还畅想着有一天用我写的小说去拍电影,就用村里这群年轻人来演,在音乐的激越声中跳出我的名字来……坐在电影机前的我,独享那人生莫过于此的快乐。
从初衷出发,这愿望伴随了我的整个人生,我快乐在它的快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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