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有一座坟

这里曾有一座坟

这里是杉林垭。

53年前的9月的一天,一位老者带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找到了这条黄土冈子上。年轻人腰缠草绳,满脸凄惶。老者用竹棍戳了戳脚下的荒地,对年轻人说:“就把你妈葬在这里吧!这是你嫁嫁家的山,再不会有人出来说什么了!”年轻人立刻跪了下来,对着天地磕了几个头,八大金刚就开始挖土,打井,铺草,钉木板。

可是,不论怎么寻找,怎么拼接,装遗体的木匣都还缺少盖板。有个金刚对年轻人说:“去你嫁嫁的老屋找找吧!他们的屋里没住人。万一找不着合适的木板,背一块门板来也行!我们总不能直接把土压在你妈的脸上啊。”年轻人觉得这话似乎很有道理,就横着胆子,把嫁嫁家猪圈屋的门板搬来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要让妈妈入土为安。

于是,这黄土冈子上就有了一座坟。年轻人每年都会来光顾这座坟头,带着他的忧愤和嘤嘤的哭泣声,点上一个豆大的灯烛。

这样大约过了十年。

在一个晴日的下午,他急匆匆地赶到了这里。他已经不年轻了,十足的中年人模样,满头华发,扛着一个蛇皮口袋,用一截竹竿挑在肩上。他身边多了个男孩子,八九岁,个子不高,不爱说话,瞪着两只小眼睛。坟地上还有两个男子,一胖一瘦,正在挥锹铲土,重堆坟头。他们是兄弟仨。

中年人早已泣不成声。胖的待他走近,略带怨愤地诉说道:“哥,村子里开山种茶,修梯田,就把妈的坟给平了。他们以为,孤坟毁得,地主婆的坟当然也平得。我得到消息,马上就给你写信了。”瘦的说:"大哥,坟虽然被挖了,但是坟地还没有完全被铲平,我们根据残存的痕迹,凭记忆恢复了土堆。现在就等你来安放祭物子了,只有你知道坟的朝向。"中年人停止了哭泣,绕着土堆转了几周,突然停住脚步,手指远山说:”就是这个方向!”

土堆边三块残砖架起个方洞,里面一只点燃的白蜡闪着微弱的光,三个男人靠在一起对着土堆嘤嘤地哭,夕阳躲在远山的树林背后,红着脸静静地听。

回程的途中,天就黑了。白胖的弟弟告诉大哥:"据说,挖坟平田那天有人提议过,葬在这座坟里的地主婆是有后人的,这座坟不能毁。因此,坟头才没有被彻底铲除。村民们只是磨了个洋工,做了个样子,还算是手下留情了。"他的言语中透出一丝庆幸,好像是在安慰谁。黑瘦的小弟接着说道:“熟人告诉我,坟土挖开后,村民们看到了木匣子,匣子表面覆满了紫藤。有的村民说妈睡到了一观地,这地叫紫藤盘棺。”黑暗中,男孩终于鼓足勇气说话了:“幺幺,紫藤盘棺是啥意思啊?”大哥回答了男孩,可惜,他除从语气中感受到了倔强和隐隐的骄傲之外,一句也没听懂。他只知道,坟被挖开过了,现在的所谓坟头就是个土堆。

后来,那位大哥依旧每年都来土堆边,嘤嘤地哭一阵子,然后点上一只蜡烛,偶尔还放一挂鞭炮。

大约又过了十年。有一天,他突然看见土堆被削去了一半,左边硬挤进了一座坟。他大哭起来,哭他的妈妈死了还数遭劫难,灵魂得不到安宁;哭自己不孝,连一堆土都保护不了。他问苍天,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作了什么恶,良心要受到如此折磨。他哭得撕心裂肺,满头白发在寒风里与山坡上的枯草断经一起瑟瑟颤抖。

以前的那个男孩已经长大成人,懂得了一些事,呆在一旁陪着掉眼泪。白发老人哭累了,抬起头,望着半个土堆说:“妈,你安息吧。他在生对你作恶,死了来赔葬的。你就领受了吧!”他说得悲切,咬牙切齿,诅咒一般。

大男孩沉默良久,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白发老人说:“爸,你还记得紫藤盘棺的传说吗?旁边那座坟可能就是冲着这地来的!”传说得到了应证,白发老头似乎也获得了些许安慰。他的神色开朗了许多,点烛焚香时手脚变得利落起来。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土堆前面多了一块石碑。大男孩现在已成中年人了。白发老人腿脚也不再灵便,他是由儿孙扶着来看这堆土的。老人尽力站起身子,用颤颤巍巍的双手抱着石碑,嘤嘤地哭念:“爸,你终于回来了,不用再流浪了。以后你就永远和妈在一起安息吧。”声声呼唤,阵阵哀嚎,凄神寒骨,同行的人都不忍心直视。

中年人把老人弄到一边坐下休息,回过头来细看碑文。碑身中间一行是:“故先考(妣)向公(潘母)讳立孚(明良)老大(安)人之灵(墓)”。他有些不解,向老人请教。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

约摸又过了十年。石碑前磕头焚香的人群中,不见了那位白发老人,这回,他没有来,也永远来不了了,土堆前嘤嘤的哭声从此不会再有。中年人带着他的子侄们看石碑,讲这半个土堆的故事,手里提着一本家谱。他从那本厚厚的书里选了两段,读给儿女们听,也算是回答自己多年前的疑问:

潘明良1905年1月14日出生于西斋康家桥,系湘鄂边区游击队总司令潘哲夫二胞妹。卒于1966年9月,葬于高山杉林垭。

向从信,号立孚,1907年11月23日出生于西斋,1959年5月卒于黄皮县长轩岭镇。曾任教师,校长,乡长,宗祠族长。

半个土堆里,竟安放着两个魂灵。60年的呼唤,60年的守候书写了一个大大的”孝"字;一辈子的哀叹,一辈子的嘤嘤痛哭,结束了一段时代的悲歌!

当时的那个男孩,也就是今天读家谱的中年男人,有感于故事的沉重,在袅袅烟火和声声爆竹中,特意写了这篇短文,诉说过往,以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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