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归途
李发文
一、桂香(1982年秋)
秋风乍起,八月的湘西上围坝已有了些许的秋凉。太阳初上,一对恋人正在队里的晒谷坪上话别,张强背上的帆布背包洗得泛白,肩带处还留着李梅去年缝的补丁。李梅踮着脚往张强背包里塞炒花生,辫梢的红绳扫过张强的下巴,他觉得麻酥酥的。
"到了北京就寄信。"李梅的声音比山涧水还软,指尖却因常年采茶结着茧。她低头为张强系包时,后颈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好像刚剥壳的笋尖。
张强攥紧那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粗粝的掌心沁出汗来。荷包针脚细密,是李梅在煤油灯下熬了几个夜工的成果。他一抬头,只见,楚楚动人的李梅与身后晨雾洇漫的连山合成了一幅曼妙如梦的水墨画卷。
二、信笺(1982-1986年)
北方理工大学的宿舍里,并蒂莲荷包被珍重地压在枕下。每个周末,张强都会躲在图书馆西侧的旧书架后写信。昏黄的台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信纸里夹着香山红叶的标本、未名湖结冰的照片,和反复描摹的"待归"二字。
李梅的回信总带着山间的潮气。她从不提伏天矿山背煤,煤灰嵌进甲缝;也不说寒冬凿冰捞虾,冰碴划破手背。信纸里只有晒干的野菊,和夹在汇款单边角的一句"勿念"。因过劳形成的腰伤每每在阴雨天发作时,她就咬紧牙关,拿手用力揉腰,默念张强来信上的字句来给自己慰疗。
三、惊变(1989年夏)
张强正在车间里教新来的学徒看图纸,旁边机床的轰鸣声突然变调,他本能地推开吓呆了的年轻学徒,锈迹斑斑的工字钢却砸到了自己的腿上。
病床上,他盯着天花板的霉斑发呆,吊扇转动的阴影投在打着石膏的腿上,好像一条扭动的蜈蚣。
李梅的信在桌子上堆成了小山,他却不敢轻易地去拆——右腿可能终生残疾的诊断书,比钢材更沉重。直到一个清晨,他看见风尘仆仆的李梅站在病房门口,身上的蓝布衫还沾着长途客车的尘灰,袖口的桂花纹绣因尘染而不再清晰,只是若隐若现。张强正要起身,进来一个护士,“别动,刘技术员呢?”护士劝阻了张强。
刘素芬削苹果的手很稳,果皮垂成长长的螺旋。李梅望着这个穿蓝工装的姑娘——她从强哥的来信中得知她是张强的同班同学,一起分配到厂,一直喜欢张强。这次是厂里派来陪护张强的。削完苹果,刘素芬把苹果递给了李梅。“梅姐,吃苹果。”素芬的脸上盈着笑。接着她又把装稀粥的搪瓷缸里的吸管弯成一百三十度角递给张强。
四、诀别(1990年秋)
回上围坝的客车上,李梅靠着车窗无声落泪,车窗外,北方平原上深秋里的初雪正在融化。望着窗外,路边白白的雪从绿绿的树冠上不停地往下掉,此情此景让她心里的北京梦也随之变得越来越迷蒙。医生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刘技术员的及时输血和悉心陪护,才有张强伤势的好转。于是她心中升起一个念头:离开强哥,自己带着难愈的腰伤难以照顾好他,他和素芬在一起会更加幸福。
颠簸了两天两夜,汽车终于停进了县城车站。走出站口,她看见刘一武站在车站门口——李梅的小卖部就开在村里小学的门口,刘一武是村小里的民办教师,在课余总帮李梅进货拉货和修理货架。一来二去,他对善良又漂亮的李梅心生爱意。今天不知从哪得知她回来的消息,特意走了几十里山路来接她回家。
"秋天夜凉。"刘一武给李梅递来一件军大衣,见她犹豫,又补充道:"前年一个退伍兵落在我学校的。"大衣夏天晒过,蓬松绵软,李梅把脸蒙进领口,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樟脑和粉笔相混合的味道。
五、流年(2018-2022年)
2018年冻雨夜,刘一武因突发心梗倒在了回家的山路上,怀里的教案散成白蝶。李梅守灵时在他贴身的口袋里发现一个小本,上面记着李梅腰疾犯病的时间和症状,还工整地誊写着从四处收集来的二十四个治疗腰疾的药方。
2022年夏末,西红柿在柏油路上迸裂如血珠。一辆失控的货车撞倒了买菜回家的刘素芬。车祸现场,张强抱着刘素芬呆若木鸡,泪眼婆娑。张强右手紧扣刘素芬的左手,刘素芬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镯子,那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惨淡的白光,镯上"相守"二字虽不太清晰却格外刺眼。这是当年张强与刘素芬结婚时用张强技术比武获得的银牌打的,说是沾沾获奖的喜气。他至今记得这个倔姑娘在婚礼当晚红着眼睛说的话:“不管你跛了还是瘫了我都会照顾你一辈子。”
张强按照习俗把刘素芬带回老家,葬进祖坟。葬礼上,他忽然听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强哥!"他惊愣半晌,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白发妇人站在纸钱飞舞处,蓝布衫袖口还依稀闪现着一直印在自己脑海中的桂花纹绣。
六、归途(2024年春)
退休后的张强为方便去看素芬,住进了自己的乡下老屋。一年多来,李梅经常过来陪他说话,彼此抚慰,排遣心中的寂寥与忧伤。
上围坝高寒春迟,但终究还是有春暖花开。清明雨后,山中小径的两旁,蕨菜正顶着水珠从土里冒出来。李梅行走在山路上,每当后腰发出轻微的"咔"响,张强都会及时拿手扶上去。温度透过蓝布衫,像年少时他为她披上遮风挡雨的蓑衣。
"素芬的映山红开了。"李梅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刘素芬坟前的那簇盛开的映山红。这映山红是张强在素芬下葬后满三早的那天栽种的。张强看着映山红没有吱声,只是把刻有“相守”二字的银镯子轻轻地放在墓碑前,点燃三炷香。香头绯红,轻烟升起,馨香四溢。
夕阳西下,两个身影沿着弯曲山路回家。张强从怀里掏出并蒂莲的荷包给李梅看,只见那两朵并蒂莲花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亮,格外耀眼。山路崎岖,他们走得很慢,他的左腿和她的腰伤让他们走得歪斜,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触碰到旧伤,又能随时搀扶。暮色四合,山月升了起来,如水的月光照亮了归途,月光下两人的足迹时而平行,时而重叠,好像两根冲破荆棘阻隔却最终缠绕在一起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