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崔器,虎死骨立 - 草稿

崔器说,我当过兵,在陇右,我是个好兵。

崔器说,长安崔器,开元二十三年,陇右募兵,帐中攒有贼头八十颗。

崔器大喝,长安,长安,你不配提长安!话音一落,他手中的长矛就飞了过来。

他一身甲胄,兜鍪压眉,顶饰红缨,项顿过肩;身甲由前襟开合,左襟压右襟,胸部系有束甲袢;腰部以革带贴身束紧;五领铠甲下裙过膝。

此甲叶有一千八百二十片,每叶重二钱五分。并兜鍪一,杯子、眉子共一斤一两,皮线结头等重五斤十二两五钱有奇。每一甲重四十有九斤十二两。

他用的长矛,长十一尺五寸。

他腰间的横刀,长一尺八寸,直刃无饰,

崔器红了眼,发了疯,一个人打十个,先用长矛,后用横刀,再换金瓜锤,短兵相接,打得火星四迸。

打到最后,突厥人一拥而上,他胸膛受了一凿,脊梁受了一刺,七八只环首刀给他腰上几下,殸斧在他左耳削了三记,他牙关吐血,泪流满面,这才倒了下去。

他垂危待死,还咬着胡饼,在自己的狗牌上和血写字。

崔器垂死,神志迷离,手指就趟开血,涂涂抹抹,姚汝能心疼他,拿他的食指把长安最后一撇,一捺写完。

崔器相貌颇丑,稀眉鼠目,兔唇疏齿。

他人物猥琐,品行不佳,狡狯之气,自私之心,颟顸之智相杂有之。

在他和靖安司里吐厥人玩命之时,唐帝国在历时开元二十八年,天宝初三年的盛世之后,正走向一个转折点。


崔器的家族是傅陵崔氏,傅陵崔氏很了不得,在三国时,出过崔琰这样大人物。崔器祖父叫崔恭礼,很能喝酒,样子也非常威武帅气,官做到了驸马都尉,娶了太宗的真定公主;他的父亲崔肃然官至阴平县丞。

历史上的崔器,在天宝六年做了万年县尉,长安有一百零八坊中有五十四坊归万年县管。县尉就是地方的保安科长,平时负责地方上的治安工作,片中崔器的形象就是由此而来。

后来安史之乱爆发,他不知怎么就达上了唐肃宗的线,一路飞黄腾达,在收复两京后,做到吏部侍郎、御史大夫,授三司使。

旧唐书里说他性“阴刻乐祸,残忍寡恩”,他得势后,就把河南从贼的官员,一起抓到含露殿下,让他们”露头跣足,抚膺顿首请罪”,还用以刀杖环卫,令扈从群官过来监视。

他看出唐肃宗在大乱之后想以刑立威,就建议将这些人统统杀光,唐肃宗本来同意了,可是梁国公李岘不同意,反复抗争,后来就分为六等罪,宽赦了很多,只把陈希烈和达奚珣斩于独柳树下。

其中达奚珣做过河南尹,崔器就叫他大尹,在崔器病重之时,脚肿得很大,他似乎觉得是杀孽太重所致,就反复唠叨:大尹不自由,大尹曾向我诉冤,我没有答应他。”唠叨了三天,最后死去。

历史上的崔器很残忍,没什么意思。

剧里的崔器是个陇右道募兵。天宝年之前,大唐采用的是府兵制,用官府授田养活军队,军人主业是耕地副业才是打仗。

授田制因为土地兼并而垮塌了,府兵制崩溃了,租调庸制的税法也完蛋了。于是四方十节度们只好自己掏腰招募士兵,再由专业的军官训练,这些募兵成了朔方,范阳,安西,陇右,河西九曲主流。

陇右道自玄宗时开设,有如帝国西展之臂,夹杂于突厥和吐蕃之间。

崔器当了募兵,在陇右干了九年不要命的买卖,他和突厥人,吐蕃人砍来杀去,只为挣一个出身,回到长安,做回城里人。

他喜欢嚼薄荷,丁香,蜂蜜揉成的口檀, 喜欢把两只金瓜锤挂在兜鍪上抖威风,没素质地乱吐口水,从帝国西陲走进长安城的一派繁华里时,他心中一定怀着各种小确信,小理想,小自私。

姚汝能和李泌是发小,官至从四品太子卫率,可以穿绯红色官服,自觉很有身份,看不起从八品的旅贲头崔器,还骂他不要脸。

崔器的哥哥想让他在长安留下,用命给他挣了一个长安的户口,哥死了以后,他就懂了,以后这条命就是替他哥哥活着了,必须在这座一线城市里挣出个有头有脸的活法。

所以他人就显得卑微了。

在长安中像他这样人物很多,其中也包括了张小敬,闻染,檀祺,还有焦遂,徐宾。

崔器突然爆了杀气,在靖安司中力战不退,因为他背后是长安,皮之不存,毛将安在,肉体颓了没什么,国家穷困没什么,精神垮了就全垮了。

长安对于他们,就如纽约对于王起明,北京对于老崔,广州对于杨钰莹,香港对于罗大佑,是皮毛附存之所在。


曹破延不是突厥人,是粟特人,他的名字是马亲王从吐鲁番阿斯塔《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帐》里扒出来的,这个账本里说:

「次廿二日,曹破延买囱(硇)沙五十斤,同(铜)四十一斤,与安那宁畔。」

唐代本身的文献对此记载十分简略,但是这份文物则记载了大量类似曹破延这样人的贸易记录。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首先,他姓曹。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胡商,昭武九姓粟特人,这是从南北朝开始就与中原交流贸易的一群人。这群胡商以撒马尔干(在今乌兹别克斯坦)为中心,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

至于「破」,一般来说通「婆」,是长兄的意思,相当于汉语里的「伯」。

而「延」字在粟特人里也颇为常见,安禄山的继父安延偃,《买驼契》里记载的康乌破延,何国的粟特贵族何伏帝延,等等。

这样一个粟特人在长安这座城市里无色无臭地存在着。

而在出土的吐鲁番文书《高昌延寿十四年( 兵部差人看客馆客使文书》里有这样一句:「次氾胜欢,付曹破延用看……」「次张苟子、□□洛二人,付曹破延用看苻离抴使……(缺字)」

这时曹破延已经成为了高昌的籍民,并且成为与胡商接触的客馆客使。

而同样是在《唐吴相□等名籍》里,曹破延摇身一变,变成了大唐编民的六人之一:「索盲奴、曹破延、高明海、苏元显、冯阿相子、贾法相……」

一个粟特的走商,不知从哪拐来了高昌国的国籍,混成了商馆的客使。最后混进大唐编民的队伍中。

可想得见,曹破延尽了各种办法,只是为了在自己的户籍格里填上长安。


焦遂,天宝中为长安饮徒,时好事者为《饮中八仙歌》云:“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传说这个人口吃,平时和人说话结结巴巴,可是喝完酒之后辞气如长河浪卷般涛涛不绝,可以喷得人完全招架不住。

(李白)白益傲放,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饮酒八仙人”。

真有这个人吗?说不准,不过也无所谓。他的存在主要是陪衬李白,贺知章跟李适之这些大v,真的假都不重要了。

焦遂只是长安的一般住户,住的民坊四面都是高墙,平时只有东西两个小门为出入口,还要受里正的监视,夜晚宵禁,便如囚犯。

但他有两个仆妇,平常又总和李白,贺知章,李适之这些贵人来往。就生活而言,他一定算的是平民阶层中的天花板了

他领略过“五陵年少市金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的风流气韵;也享受过“金樽清酒斗十千,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珍馐美食。

他和李白混迹,也许还和武陵少年们打过架:

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

———李白

这个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的人弄不好就是焦遂。

他去过长安的西市,进过酒家胡,一定见过蓝眼睛的粟特少女在一个小垫子上舞,纵横腾踏,旋转如风。

他在长安散步时,也一定见够了一个奢靡色彩,繁华至极皇都的掠影。

他死以前递给曹破延的是一只镶金鹦鹉杯,这种杯子是用海螺做的,酒水盛在天然的海螺纹中,别有一番风味。

卢照邻《长安古意》诗:“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焦遂不愧是饮中八仙,一只杯子就可以引出一首诗。

曹破延还了他一刀,还把他顶发割了。

然后平民焦遂就死在这座城市的晨曦里了。

淹没的无声无息。

长安十二时辰中除了曹破延,崔器,焦遂还有一个岑参,就是那个干谒诗文被张小敬一把揉碎点了烟,又哭天哭地哭绿梅的酸秀才。

他后来成大唐著名的边塞诗人,经历十分复杂,天宝三载,他登进士第,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春风得意,那时他描写了长安繁华盛景: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他两度出塞,在安西节度使封常青手下为官时,描写了陇右,安西,塞北的风貌: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他写了西征儿郎,胡人为将的彪悍风貌: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

他写过凉州的月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梁州。

他写过塞北的雪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他后来几经辗转回到长安,与李白,李适之相友,荣辱不惊,心静如禅,又写了柴门小户,寻常人家的细水流烟: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他走遍了天下,他也写遍了天下,他笔下或者纸醉金迷,或者风澜萧杀,或者烟气缭绕的景象,将就勾兑,就是一个的复杂繁芜,灯火星星的大唐。

大唐的城市化水平是很低的,即使盛唐之时,全国人口达8000万,而城市人口不过200万,而长安就占79万。

所以在崔器,曹破延,枝儿,瞳儿,香香这些人眼里,大唐就是长安,长安就是大唐。

长安及其繁华,东西两市,胡商云集,喧嚣繁盛,烟花胜锦。

长安又及其奢华,朱门豪奢,生计不易,白居易初入长安时,就被顾况调侃:长安米贵,白居大不易。

长安又及其冷酷的,坊市严密,缇骑四出,课税沉重,它是权力的盛世,不是平民的盛世,

这个长安很不好形容,放在靖安司的粟特人安柱国,汉人王大柱嘴中,就是一个每天起床就想骂,可关键时候离不开的长安。

平康坊的枝儿口中喃喃道来,就是“清晨时,天上原来是红的,慢慢转了金色,卖朝食的阿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几下就弄好一个甜豆馅团饼”的长安。

也是李泌口中,秉性如怪兽一般,可以将一切吞噬的长安。

十一年后,因为安史之乱,长安的西市的波斯邸,胡家酒被火焚一空,琉璃璀璨,粉碎成灰,鲜花着錦,萎地成泥。昔日的长安在人心里的一个影子也没剩下。

矫情一下,复述狄更斯所说,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这样的长安还是被崔器从兔唇下喝出:你不配提!!

这样长安,值得他为之一战。

崔器和十几个狼卫战了三统鼓,终究力竭不支,浴血而殁,二楼之上,龙波在牛皮令鼓上几个鼓点打又急又密,最后,他唤了一声:

长安———崔器!

这一声长长拖腔,金声玉振,有似龙吟。像是要把这座城市和它的守护者们,以及天宝三年最后烟花金粉,烈火烹油的盛景一起牢牢印在心里。

龙波也是陇右的募兵,他看见崔器冲上来玩命时也看见了腰系横刀,背胡碌三十支箭,一身持着长矛的自己。

一只蚍蜉。

他最后一声鼓敲完,就催得一腔热血散了。

像是一个大幕落下。

长安崔器,余音袅袅

是在渔阳鼙鼓动地而来之前的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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