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渡渡,是一只麻雀。
我的尾巴有三根长长的红色羽毛,和我其它的伙伴不一样。爸爸说,因为我不是麻雀,我会变成一只美丽的凤凰,在很多很多年以后。
我的爸爸是我们的族长。
总会有其它的麻雀指指点点,用他们自以为我听不到其实我能听到的音量私语:“看,这就是咱们族头头的小女儿,长大以后会成为凤凰。”“可是她除了三根长长的红羽毛,也没有和其它人不同!” “对啊,飞得也没多高,羽毛也不光亮……”
其实我对成不成凤凰都无所谓,我还小,小到不知道未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我飞不高,而且也不远,想到这些,我偶尔也会很沮丧。
可是爸爸却很开心,每次见我跌倒他就会笑。 我会闷闷地生气,“人家的孩子飞不高爸爸会生气,爸爸你为什么总是笑?” 爸爸总是笑眯眯地说,“我的渡渡,飞不高飞不远,你就可以永远陪在爸爸妈妈身边,爸爸当然很开心啊。”
可是我不开心,我踢着脚下的石子,在草地上寂寞地转圈圈。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我也和我们的小伙伴一同迎来了我们的成年仪式。
听长辈说,成年仪式是要飞一天一夜,飞过春花烂漫的山丘,再穿过流水淙淙的峡谷,那个峡谷很大,我们可以栖息在树上,找寻食物。休息一夜后再翻越漫无边际的麦田,最后就是我们的终点――一棵长在大海边的巨大的椰子树。
爸爸说,椰子树的顶端,住着神,我们会到那里,祈求神的祝福。
这趟旅行非常盛大,像我一样即将成年的,有三千多位小伙伴,我们会在爸爸及其它长者的带领下一起穿越。飞行之前先是动员大会,我根本没有听清台上的爸爸在动员我们什么,我只知道这是我的第一次旅行,妈妈还为我准备了我最爱吃的小面包。
我一路翻着筋斗云,时而跑到队伍前面,时而又跑到队伍侧面,兼职队伍监督员提醒没有保持队型的小伙伴。
我太开心了。这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乐土,我从未见过的美景,林间红的绿的花,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小虫子。Emm….不知道能不能吃。还有许多未见过的四条腿的动物,或者高昂着头漫步,或疾驰着田野间,无比的快活。 到了晚上的时候,我们终于三三两两落在了树上,这里的树非常古老,每棵都有着很粗的年轮。
我和好朋友阿兰若在树林间跳来跳去,一抬眼看到爸爸过来。 “我的小女儿,你累不累?” 突然间沉重的酸痛感袭来,我才发现我的翅膀酸到抬不起来。 “爸爸,我好累哦。” “那明天要不要在爸爸肩上歇一歇,爸爸带你飞?”
我想了想,“不用了爸爸,我想努力自己飞。”
爸爸又笑得眯了眯眼,走开了。
我以为我能很容易撑下来,但最后的路途却是十分的难熬,穿过麦田时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和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地聊天,也没有兴趣再转动头和眼珠往四周看,我只是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 有许多孩子已经掉队,随队的长老们分散开来,四处照顾掉队的孩子。 我飞在队伍的中央,但是真的已经是强驽之末,怀疑自己下一秒,下下一秒可能就会直接抽筋从天上掉下去。
爸爸又飞了过来, “乖女怎么样?能行么?” “爸爸我飞不动了。但我不想要你带我。”我看着爸爸,不知怎么有点委屈,眼泪就有点要掉下来。 “爸爸,他们说我的翅膀不大也没有力气。我是不是和掉队的孩子一样,要靠别人才能翻过去?” “可是爸爸,我想自己翻过去。虽然我的翅膀小,可是我想自己翻”。
爸爸突然不说话,只是看了看我。突然转头直冲云霄,他黑亮的尾羽在天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圆弧 。“别忘了,你是我的小凤凰啊我的宝贝。” “想要像爸爸一样的小凤凰啊,再坚持一小会,我们马上就可以到。”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娇气地想不飞了不飞了我就是不想飞了。可是又想我可是个小凤凰,爸爸说我是独一无二的小凤凰。小凤凰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匍匐在神的脚下时,我已经虚脱到没有办法抬起头。椰子树顶端,是一只巨大的白鹭神。它很老很老了。它的额边已经长满了白白的长长的羽,随着如云一样的树冠象伞一样撑开,又流泻下来,树冠像白色的大蘑菇,在尾羽的照拂下,曼妙摇摆。
它一直在眺望远方,从未扫过我们一眼。它的眼神平静而又寂然。最后它的声音响起,那是山海松涛般地震撼,如同它身上所承载的历史,绵延不绝,回响在巨大的时空。
我记得那天它对我们的祝福,当时我望着远处的云海,云柱林立,巨大而又明亮,让人一望之下不由屏住呼吸,它们全都从海的那头水平线上升起,何等地波澜壮阔。
我喜欢上了我们的成年之旅。我爱上了那一路的风景。
那之后,我越来越频繁地飞翔在那条路上。我和那条路上的每只动物都成了朋友。 而我飞起来也越来越不费力,甚至于一天就可以来回一次。每次我浑身汗晶晶地回到父母身边,爸爸妈妈只能无奈地对着我又笑又叹气。
和我一起飞来飞去的还有阿兰若。我们在一起,飞过春夏秋冬,风雷雾电。
终于有一天,我对爸爸妈妈说,“爸爸,我听说最远的地方是沧海,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我想飞到沧海,我想去看一看。 你知道沧海是什么吗? ”
爸爸没有解答,只是直接把我带到了白鹭神脚下。神的羽毛漫天飞舞,她依然没有看我,如果不是胸口的起伏,它会被人怀疑是一个巨大的雕塑。 最后,她雄浑的声音响起: 沧海是每一片天空,每一片大地。是体力的较量,也是意志的磨练。传说终点是白云卷卷,花香漫地,但没有一只飞禽能到达的远方。从来没有,连鹰也不行。
“可是,我是凤凰。”我不服气地说, 白鹭神终于低下眼睑,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蕴含着巨大的悲悯。
我终于和阿兰若踏上了征程。
爸爸的沉默拦不住我,妈妈的哭泣挽留不了我。
起程的那一天,风和日丽,我们向着东方传说中沧海的方向,一路飞翔。
我终于见到了从未有过的风景,还有从未有过的世界。我们一路欢欣鼓舞,直到遇到前所未有的暴风。事后我才知道:那不是暴风,那是飓风!我们在海平面上没有任何栖息的地方,阿兰若和我互相紧紧地拉着,我们在风中如断了线的风筝,被风拍得失去了方向。几乎睁不开眼睛,偶尔眼睛睁出一条缝,看见还有许多的海燕也在空中极力调整方向,我开始快乐地大笑。
阿兰若说,你笑什么? 我一张开嘴,就灌了满嘴的风,可是我仍然努力地大声说,你看我们并不孤单啊,我们也有很多同伴,和我们一起,抵抗飓风啊。
我们和暴风抗衡了一天一夜,黎明将要来临时,暴风停了。
我们终于停在了一个海岛的岸边,梳理自己的羽毛。抬头间,看到远方平静的海平面上,涌起一条白色的波浪线,它越来越近地向我靠近,终于伴随着哗啦的水声,一只巨大的蓝鲸探出了头。
“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小麻雀。”他对我眨眨眼睛说。
“我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但我不是麻雀。”
“哦,那你是什么?”他饶有兴趣地问,
‘’我是凤凰。”边说我边想把背后的翎毛给他看,可是挫败地发现那三只亮红色的翎毛居然灰尘仆仆。
“你是一只小凤凰,我相信你。”他安慰我。
“你叫什么?”我转过头问,
他的眼睛细细地微眯起来,看起来似乎在笑,又似乎只是在惬意地享受阳光,“我叫今来。”
从那天起,我们越来越多的遇到今来。
今来似乎没有多少族人,所以每次只要看到平静的海平面上涌来白色的波浪线,接着“哗啦”一声巨大的波浪,冲出来的蓝鲸一定是他。他总是懒洋洋又气定神闲的模样。偶尔飞累了就会翻过身,露出白色肚皮。
我们飞落下来,陷在他温暖的肚子上,梳理梳理羽毛,有时阿兰若睡着了,我仰头望着漫天星辰,间或同今来聊聊天。
''今来,你去很多地方么?"
"唔….很多…"
“今来,沧海你到过吗?那里是不是最美?”
"沧海",他抬抬头,月亮慢慢从地平线上升起,将海面笼罩起一面黄黄的温暖的背光, “沧海的海边.有一棵橡树,很大很大,树冠如云…”
星星慢慢模糊,在他低沉的讲述里,我已经沉入了梦乡。
路途有了今来,我和阿兰若一路的艰难似乎少了许多。海上风暴太大又没有栖息之地时,今来就会载上我们一程。我们的路途越来越平静,可是阿兰若的心绪越来越不宁静。一件小小的事情,都会让他发很大的火。
那天早上我唤醒他,递给他一只小虫子,我们飞越的这个地界干燥少雨,所有食物都微微地发苦。没有绿叶的清香,也没有果汁的甘甜。
阿兰若皱起眉头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眼睛,我知道他又要发脾气了。这是他每次发脾气地习惯动作, “渡渡,你总是不考虑我说的。”
我低下头,阿兰若劝我回去的频率已经越来越高了。
“我们可以到的!阿兰若,你忘记了我和你当初的决心吗?我们要去做一件别人无法做到的事情。我们一定可以,我们要坚持!”
“得了得了,每次一说起这事,你就要坚持坚持,我们用什么坚持?我们的食物已经没有了。这一路上食物越来越难找,我们的体力也透支得越来越厉害。你看我们的羽毛,我们的羽毛都快没有了。我们用什么飞?”
我难过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我们的坚硬优美的羽毛在一路风程中已经磨损得没有了,而新的细小的绒毛,因为没有外层厚羽的保护,也一直长不出来。而奇怪的是我身后的那三尾红色的翎羽,却出乎意料地闪闪发着光。
“哼” ,阿兰若跳下一根枝杈,一声冷笑。
“我倒忘记了,你不是小麻雀,你可是凤凰!”他突然站起来,围着我踱了几步,上下看了又看,”你可是神呐,凤凰之神!你爸爸一直哄着你,你也当真,麻雀永远变不了凤凰,你不过就是个普通得再也普通不了的小麻雀!飞也飞不高,飞也飞不远的,灰!麻!雀!”
阿兰若终于扑楞楞飞向了返程的天空。我望着地上被他已经踩成泥的小虫,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可能是因为自己比较小吧,所以还没能说清是什么感觉。
我只有风雨兼程。
我已经累得想闭上眼睛,这个地方昼长夜短,我从早上起程,到现在为止,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我想快点找到一片水洼。可是,极目所处全是一片苍茫的黄,地下的黄沙漫天,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连飘过此处的云都变得无精打采。
很想爸爸,想他说小凤凰飞不远也没有关系,一直呆在爸爸身边多好多好。
很想阿兰若,我累的时候我渴的时候,他会让我在他身上休息一下下。
很想今来,我又仿佛看到他了,我看见他衣衫破旧,却依然是温暖明亮的笑。而我呢,现在大约是满面灰尘一身憔悴了。
于是我回头望了望自己,奇怪,我的羽毛呢??? 没有羽毛,我还怎么飞?离沧海还差最后那么一点点路程,我是要…...功亏一篑了吗??
我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坠落……
我回到了家乡,我还是那个孩子,长老们护送我们去白鹭神,我们要去接受神的成年洗礼仪式。
很多的小麻雀飞过我身边,也有更多的小伙伴落在我身后,太阳东升西落月亮再周而复始,星辰万年不变这条路没有终点。
白鹭神穿透漫长的时空注视着我,如云的树冠覆盖天地。时至今日我突然明白白鹭神望向我时悲悯的眼神。
我看到妈妈在哭泣在挽留,爸爸红着眼睛。
我想我应该是要死了,在死之前才会出现那些活着时曾经看到过的幻觉。
真可笑啊,我这一生,一直活在自不量力的不自知,我怀着热血一直奋斗的目标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所有人都是对的,而我一直错了! 成年仪式后,我再也没有叫过苦叫过累。 但我其实也会很累!好可惜,阿兰若为什么要把小虫子踩成泥?不,不能怪他,踩成泥我也可以吃的啊。
现在我好饿好困好累。
我看到一道身影飞掠而来,应该是爸爸吧,我最厉害的爸爸,永远都会给我怀抱的爸爸。爸爸,这一次,渡渡不想再倔强逞能,让渡渡到你的肩上来,歇一歇好么?
我醒来的时候漫天星光,身下柔软而又温暖。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在爸爸怀里,但马上反应过来不是。 耳边是海浪的吟唱,头顶上如云的树冠。 我身下不是爸爸,我也不在家乡,我在一个未知遥远的地方,坚持着一个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个即将决定放弃的梦想。
“渡渡,你醒了吗?”
我没有出声,是今来背了我一程,我感激涕零,但现在不想说话。
于是,今来也沉默。我又慢慢沉入了梦乡。在朦朦胧胧之时我听到今来在低低地吟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再次醒来时,是今来在海滩边喂我晨露的时候。我真的渴极了。
喝完后,我又陷入了沉默。
“渡渡”,今来侧歪着头,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我的眼睛。
“听我说,渡渡,我陪着你,我们一天走一点点,一定会到沧海。”
“而渡渡,如果你哪一天改变决定,因为这一路会有很多的风景,你也在长大,或许会有一种让你改变主意,决定想一直停在那里,我们就停下来好么,渡渡?”
漫长的沉默后,我终于哭了,
“今来我想放弃,我只是一只麻雀,我到不了。”
“放弃也没有关系,毕竟我们渡渡努力过,但这和你只是麻雀没有关系。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但是在今来信任的目光中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今来为什么愿意陪着我,他说很多事情没有原因也说不清原因,只问我喜不喜欢他的陪伴。 我喜欢的。他的衣衫永远破旧,可是他的歌声又温柔又辽阔,驱散着我一直以来的寂寞。
于是有一天,我们一起到达了传说中的沧海,因为我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大橡树。 奇怪的是我根本不如想象中的激动,可能有过太多的憧憬和想象,所以在真正抵达终点时,曾经在脑海演习过无数次的狂喜在真正上场时反而平静释然了。在看到满地鲜花盛开时我更多想到的是一路的艰辛:漫天的黄沙,吹得睁也睁不开的眼睛;狂风暴雨,完全失去方向的五感;飞到毛秃了新毛都接不上的翅膀。一幕又一幕。让我即使在高耸如云的橡树上俯视大地时,也只是沉静。
“渡渡”,今来激动地声音: “渡渡,快看看你的尾巴。”他掩饰不住的惊异。
“我的尾巴?” 我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的尾端生出万千根金色羽毛,在黄昏的光芒下,铺满了整个天地。
“我?这是怎么了?”
“渡渡,你是凤凰,你是真正的凤凰。“今来惊喜地大叫,
“ 我想………,”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我的声音如海浪般,有着巨大的回声,响彻天地了?
“渡渡,你不仅仅是凤凰,你成了神,你知道吗? 你这是......神谕的声音。”
“ 是吗?”
我突然脑中空白一片,只有白鹭神给我们成年礼的画面,流泻的羽毛铺满整个椰子树的顶端,如同巨大的蘑菇。
我和它一样了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一直凝固着,如同雕塑,不知从何处来,似乎也没有打算去别的地方去。 但我有,我看过了沧海,现在却只想和今来四处漂流,回自己的家乡,告诉他们:我真的只是一只麻雀,大家都说从来没有一只麻雀到达沧海,那是因为:到达沧海的麻雀,最终都会变成凤凰。
这是每一个成年小麻雀仰望我,睁着热切而希冀的眼睛问我沧海时,我都会提到的故事。
白鹭神从未告诉过我们它来自何处,但最终它明白了自己的去处。之后我便代替她,给每个成年的孩子授成年礼。
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今来都会陪着我回来,我站在椰子树的顶端,金色巨大尾羽将云层折射出炫亮的光,映和着远处波光鳞鳞的大海中今来跳跃的身影。这才是我心中的沧海,是我此生所中意的、最灿烂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