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两首诗:
一首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这两句诗是诗仙李白的送别,大气而馥郁,毓秀而空灵。我想,在沐浴着这两句诗的光晕时,讲起送别,应该能冲淡些许悲痛罢。
贫农的孩子
老爷子出生于1930年。上世纪的30年代,正是国之动荡,皮之不存的时刻,中华民族正位于从未有过的危急关头,人人都是失根的浮萍。战争、逃亡和失去,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最常遇到的事情;无奈、绝望和麻木,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精神状态。在1930年的某一天,老爷子在河南的某个小村庄呱呱坠地,成为了两名普通农民的长子(并非最大的孩子)。跟同时期的大多数孩子一样,老爷子逐渐长大,成了家中的大哥。父母膝下子女很多,难以照顾的过来。于是,老爷子开始承担一部分抚养弟弟妹妹的责任。对于家中的父母和姊妹看来,老爷子无疑是可靠的长子和兄长(弟弟),也是家中重要的年青劳动力。
“半个”读书人
作为家中的长子,老爷子难得的拥有了上学的机会。由于家中有亲戚在私塾中教书,老爷子得以有个机会在私塾中旁听。交不起束脩,就常常去割些野菜卖来换些。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夫子不在愿意让大一点的小伙子们白听课了,老爷子失学了。于是,老爷子和那个时候许多孩子一样,蹭在窗外听课,先生一轰就跑,轰完再回来继续偷听。就这样,老爷子认了字,开了蒙,成为了当时少有的“中学生”。
成为“布尔什维克”
但是,在那个时代,平凡的生活永远只是战火中的烟尘,当锋利的现实刺破平静的表象,留下的只有满目疮痍。连续不断的战争将人们贫乏的生产工具灼烧殆尽,这个普通家庭的粮食也出现了不够吃的问题。谋生,成了这个家庭的头等大事。在1950年前后,面对百废待兴的中国,怀着一个知识青年仅有的热忱,老爷子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不仅满足了一个青年的报国愿望,也填充了一个贫农家庭的口粮——对于那个时代而言,从军无疑是一份体面而高报酬的职业。从军的老爷子,拿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共产党宣言》,两本指导他一生,也改变他人生的书。
拿到书的老爷子求知若渴地阅读着,他从中斟酌着词句,猜测着其中的含义。涉世未深的少年还不能确切地理解“共产主义”“工人阶级”等学术词语,但是其中描绘的美好世界已经深深刻入少年脑海中。
跨过鸭绿江
1950年7月,朝鲜战争爆发。随着毛主席的一声令下,百万志愿军战士渡过鸭绿江,一场决定新中国生死的战争即将到来。刚刚从军的老爷子也被编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老爷子是在战争的第二年进入朝鲜境内的,由于识字和会简单的算术技巧,老爷子被派到前线去当测绘员——观察炮弹的弹道并计算距离,再传回后方用于校准。在跟我说起这件事时,老爷子始终是笑着的。我问:“姥爷你不怕吗?都是炮弹很危险的!”老爷子回道:“到了战场上,你就什么都不怕了,你不会后退的。”后来老爷子从前线回来后,部队统一发了一个写着“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搪瓷杯子。我想,这句话说的真对!为国而战的无畏勇士,难道还当不得“最可爱的人”这一称号吗?
回国后的老爷子很少愿意谈到在朝鲜的故事,在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沉默着,充当一个聆听者。只有少数在谈到那个时代的时候,才能捕捉到吉光片羽。他说:“在战场上死亡是很正常的事,怕死的人也有很多,战场的残酷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总有些人被吓破了胆子。但是不怕死的人更多,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又问他:“是什么支撑着您从战场上回来?”他笑道:“哪有什么支撑?脚趾没走断就得继续往前走,谁管是往前线还是回家?走就行了。”
虽在回国后不久,老爷子就卸下了军装,最终在淮北落下了户。但是老爷子始终没有忘记自己身为一个人民子弟兵的职责。每年的冬去春来之时,老爷子总会翻翻自己过去的老物件,让自己的老伙计也见见光、吹吹风,回望下属于自己的澎湃岁月。战士的心是不会死的,他始终为着党、国家熊熊燃烧着,给予人民温暖的光辉,摇曳却不灭。
一名普通教师
归国后的老爷子辗转于各地军校之间,从东三省,到河北、到苏南,才最终落户安徽。青年时期的报国热情化为了教书育人的不竭动力,老爷子曾在多地担任过政治教师,迈过一道又一道坎,教出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并最终落户淮北,当起了一名书法教师。即使是在最艰苦的战争年代,老爷子也没有放弃过练字,故而才有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成为书法教师的老爷子潜心钻研书法技巧,沉迷于古代先贤的风雅字画中,临摹着大家的技巧和风骨。
在这个阶段,老爷子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个充满少年意气的年青人形象,随着时间沉淀下来逐渐模糊;一个衣带渐宽、身材高大而寡言的中年爱国文人形象如同聚沙成塔般出现在我们面前。老爷子一生教授了很多学生,有军官、有干部、有文人,更多的,是与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他一生都不断地在向周围的人强调读书的重要性,他说过:“我最感谢的,就是我的父亲。他告诉我,一定要读书。只有读下去才有出路。”他始终也是这么践行的,即使家中条件再是困难,他也从来没有放弃家中三姊妹的学业。我想,最终三姊妹做出的成就一定也是与老爷子在这方面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英雄迟暮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没有人可以脱离时间的河流。曾经的英雄也已老去。意气风发的青年人、高大寡言的中年人,都已经成为华灯上的剪影。现在的老爷子,独留下一身形销骨立的皮囊和英雄的骨了。
退休后的老爷子喜爱上了侍弄花草。少年时期在家中务农的经历使得他在侍弄花草上有着出乎寻常的耐心。每当我去看望老人家的时候,总能在匆匆一瞥中看到满园芳华,争奇斗艳。犹想我幼时,夏日里总能吃到小院里清爽的葡萄,秋日里能赏到大朵大朵馥郁的菊花,冬日里的梅、春日的迎春,一年四季,源源不断。面对出墙的枝头,老爷子怜惜它们,更是题了块木牌,挂在栅栏上:“请君莫折枝”。
眨眼间,孙子辈的我们都已长大,而老爷子也已迈入人生的90大关。时光的风雪在老爷子的脸上镌刻下一圈又一圈年轮。老爷子,真的老了。
暮年的老爷子更加沉默,再不多谈自己一生的起起落落。大部分时候,老爷子总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电视,好像能从那个小小的窗口里,窥见自己年轻时波澜壮阔的一隅。他时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阳台上,凝望着这个自己年轻时没能多顾及的家,凝望着远方,似乎是我们看不到的远方。钢筋水泥的森林成为了真正的囚笼,将这一轮残阳,逐渐地困死了。
2023年1月2日早上8点31分,老爷子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三个子女都留在身边,目送着父亲平静地离去。“老爷子是带着尊严和体面离去的。”他的子女如是说,“父亲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也没有让我们面临抉择。”在奥斯托洛夫斯基的笔下,保尔·柯察金用了自己的一生来证明如何去做一位优秀的布尔什维克;同样地,老爷子也是用了自己的一生去做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自始而终,问心无愧。
开头提的另一首诗是崔颢的咏楼,此处贴下全诗,以悼哀思: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愿老爷子的在天之灵,安息!
孙:子辰于1月3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