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茴从剑鞘长城回来后,就喜欢上一个新词儿:批判的目光。
她操着这批判的目光审视起周围的一切,而不经审视的世界就这样被她看穿了。
她开始觉得这世界太现实、太龌龊、太虚伪--现实、龌龊、虚伪这三词儿是她从郭敬明的书里学来的,课本也有教,但是从小说里让她理解得更透彻。总之,在这个被看穿的世界,男孩子们开始整天不是夸女孩,就是骂女孩。他们讨论哪个女孩更漂亮、曲线好,不带一点羞涩,又不忘哪个女孩胸平臀瘪肚子大,一副理直气壮、随意挑选的模样。女生们挨个来了例假、身体也有了曲线,还在为身体上的生理现象又羞又恼,男生们就成群结队地跑过去把别人的难堪揭开,更可恶的是,当女生们气呼呼地冲他们走去时,这帮人就会把嘴里新学的好词儿吞下,假装绅士地阻止同伴的无礼。
真是故作成熟。
李烨茴心里不吃这套,还是一副女侠心肠。可随年轻增长,身体里各种各样的荷尔蒙相互帮助、斗争,不知怎的,她也开始加入这大潮。她开始比对自己和别人,开始期待受到异性夸奖。她不是美的,甚至有些丑。她还是胖,但是增长势头迅猛的青春痘早已盖住了身材的风头。她还梳着羊角辫,校服里还是那些金五星批发市场淘来的衣服,读的书还是小学那些故事书的续集,因而脑子里的也都还是那些书中小孩的打打闹闹。
朋友想跟她谈谈周杰伦,她嫌人家眼睛小,称不上帅哥。朋友又想谈谈李宇春,她又说人家不伦不类。其实,她承认他人的才华,只是她不想沦为谁的粉丝,想亲自成为舞台中央的人。这种“不服”被李烨茴带到生活中来,对谁都很挑剔。对于眉清目秀的同伴,她笑话别人五官不和谐,让她一目惊艳的呢,她又暗暗判定对方细看之下太粗糙。她不美,所以不准别人美。
学习也不能以单纯有趣的理由支撑,她被极强的野心,和同样强烈的自卑驱赶着前进,一会是为了胜利,一会是为了生存。不知何时,她开始相信,人生就是要历经磨难的,考虑到她并不十分友好的家庭环境,这样想倒也不奇怪,但随着时间,这念头开始扭曲,逐渐她也相信,享福是有罪的。因此她总认为身边同学,尤其是整日嘻嘻哈哈、和男生纠缠不清的女孩子,再这样肤浅下去,进了社会定是要遭报应的。活着多难啊,她们怎么对自己如此不负责。她忘了只有她活得好像比较难,但她又好像没忘,总觉得吃了这些苦难的福,自己要比同龄人看得更远更深。家里不能撒的脾气、不能回手的打骂她都带到学校,因而成了公认的、招人讨厌的人。
李烨茴开始焦虑,因为她的未来有太多黑暗的可能性。焦虑来自多方,一方是因为户口。她变得敏感,甚至比母亲更仇恨父亲。那个货真价实的坏人。她见识了他混乱的关系,那扇她一直不敢直视的门打开了。
男人,女人,相爱,分离,爱,但没那么爱,可依旧很爱,但还是要离开,没有道理可讲,充满不可控。
她的父亲迫使她长大,从而跌入动荡的世界。而她也突然明白,从小到大,身边那些充满愤怒、怨恨、冲动、相互指责的人们的存在,其实是上帝对她声嘶力竭的提醒:不要长大。
而当李烨茴步入暮年、回顾往生,她这漫长一生,都在拒绝长大、逃离岁月的捕捉、三番五次地从命运的马车飞身而下。拒绝长大,拒绝平庸。
当人确定了自己的阵营,就意味着要失去一些朋友。她想把人生基调设为严肃的灰白,想把人生主题设为无穷尽的逃离,自然就要把那些一次次投身于岁月大潮的人远离。
她第一个远离的是王思能。
王思能从小就很有女人缘,如今更是成了领袖。进了初中,一脸稚气未脱,他便迫不及待地沾染些流氓气息。他学着对女生挑挑拣拣,对漂亮女孩说些骚气话,之前那孩子气的恶作剧全变味了。男孩们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一个人的套路,另一个人转头就用上了,一个人在女孩那栽了跟头也会跟兄弟们无私分享。他们常常讨论,你觉得女孩脸重要还是身材重要,你觉得班上哪个女生最漂亮,第二个呢,第三个?这些无休止的讨论,是他们思辨的启蒙。什么是爱情,我要什么样的伴侣,我配得上谁,谁配的上我……不算浪费时间,都是早晚要经历的成长。
兄弟间彼此扶持着,男孩们讨人喜欢的技巧变得越来越高。眼神从悄悄打探,变得大胆且真诚,示好也不再结结巴巴,而是霸道撩人。
女孩那边也不再退缩,相反,颇认可男孩的努力,便也回应几个热烈目光,回复几个撩人句子。
曾经的灰狼白兔的游戏现如今变成两只鹿的玩耍,这让李烨茴非常不适。当她还是个还是孩子,男女之间没什么分别。可如今在这个世界,男女都有模板,她找不到自己的角色。于是她变得沉默,曾经像小兽一般打打闹闹、叫叫嚷嚷地一刻不停,现如今自己也对生活丢了兴致。这个世界不需要她了,而她也想赌气地不要这个世界了。
李烨茴就这样成了一名内心矛盾的中学生。她找到一个出口,那就是文字。她尝试写些小说,都没坚持到最后。她便偶尔写些短篇,但总也描述不够那些细节,往往事情还没讲完一半,就被层层叠叠的情感压到窒息。最后,她爱上写诗,也写了一些还不错的,但遣词造句离不开“梦想”、“远方”、“太阳”。她精心挑选一个本子,用文字做个温柔的女孩。文字是很私人的东西,于是她便不准备和别人分享。可有一天,她病了,发烧,三十八度六,头晕得想吐,硬撑着上学,却又挺不住,体育课上跳高时直接摔了一脸沙,便书包也没拿就回去了。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回来,抽出诗本,正准备写写病怏怏的状态,却发现有人在一首诗旁画了个笑脸。那首诗很短,灵感来源于她在河边看到的一群鸭子。
《大鸭》
当我再次对人生失去希望
我会去看黄澄澄的鸭子
因为我没勇气抬头看天
便借此怀念太阳
湖里的那只和岸边的那只是否彼此相识
它们可否知道我的目光
……
多么言之无物,当时她没再写下去,便成了烂尾诗。可如今,画笑脸的人在后面加了一句:你呢,你知道我的目光吗?
就像是潘多拉魔盒被打开,她心动了。是谁,帅吗,多高,爱写诗吗?此刻还在注视着我?为什么?是恶作剧吗,是喜欢吗?她不作声色地坐下,很想告诉别的女生,有人在她的诗本上写诗了。但她什么都没说,不动声色地坐下了。自那刻起,她觉得有双眼睛正时刻凝望着她。突然,她就对生活充满期待。李烨茴思路如泉涌,写了另一首诗,叫做《喜欢你》。诗里她可没沾任何露骨的赐予,但借助草木相望、乌鸦互哺、相濡以沫等自然界的美丽,写出些暧暧昧昧的情绪。这是一种沉思熟虑后的温情、努力克制后的亲近。她合上本子,又打开,把《喜欢你》改为《看到你》。那本子便再也没带回家过。
一周后,陌生人又留言了。那是一张纸条,夹在本子里。纸条上是陌生人的诗,叫《你好吗》。这首诗的用词比李叶茴高明多了。陌生人用金色瀑布替代倾泻的阳光、用活蹦乱跳的猫咪形容自己无处安放的生命力、用公牛的角说明想要借着青春大干一场的决心、用垂死的鱼描述自己不停挣扎的内心……挣扎什么呢?诗里没有答案,但李烨茴读懂了。挣扎什么不重要,被欲望折磨得抓心挠肺的心情是互通的。
李烨茴合上本子,闭上双眼,深深吸气。她感受到曾经的生机被丝丝点点地唤醒,她又对长大充满信心。她也被这股力量惊呆了,内心无处可去的沉重情绪一点点离她而去,全部逃之夭夭,她现在满心只想和神秘朋友把这个本子写满。
她翻过那张纸,发现陌生诗人署名了:行者。
于是下次写诗时,李烨茴也给自己想了个笔名:远鸟。
于是陌生人画个箭头指着“远鸟”:你想高飞,对吗?
我想远飞。
多远算远。
多远都不算远。
那岂不是永远都不能落地。
对,一有机会就起飞,一飞就不能停。
过一段时间,李烨茴发现自己屡屡陷入黑洞般,阴暗到能把她吃掉的情绪,每次想起三岁时母亲把刀架到父亲脖子上、想起爷爷奶奶的争吵、想起王路路在小晴脸上响亮的一吻,她都感到绝望。于是她换了笔名:高云
陌生人又问:怎么,这次想高飞了?
不,不想飞了,飞太累了,就像云一样浮着吧。
怕累吗?
不怕。
他们没有再继续关于“高云”的讨论。后来李烨茴又分别换成了“流云”,“弃烛”、“无念”等一系列听起来就好像动不动就要割舍一切、远走高飞的笔名,陌生人没再过问,因为陌生人也在摸索自己的风格。他从行者变为风声,然后是雨窗,最后定为家书。
李烨茴好奇了,在本子里问,为什么是家书,我以为你是行者?
家书回答:我很爱我的家庭。我想远行,但我不想忘本。
李烨茴第一次感到俩人的诧异,因为李烨茴并不爱自己的家庭。她爱特定的几个家庭成员在特定时期展露的面目,比如没有护子时的奶奶,不强硬的母亲,童年时的父亲,难得讲理的李文龙,甚至是曾经看做榜样的王路路。时间无情地把家人值得爱的一面夺走,而家人之间也彼此厮杀。他们没人想过改变思维模式、想一套可以帮助家庭保持理性和友爱的行动方针,把矛盾交给时间,若是时间没有解决,就把原因交给命运。李烨茴发现她不仅不爱家人,甚至连家庭的概念也逐渐模糊。黑洞般的悲伤再次吞掉她。
她的眼泪被纸吸走,泪痕被家书圈出来:哭了?
她没回,写了新的诗。家书也没追问回了新的诗。这场哭泣就这样过去了。每个人的青春期都常常有眼泪相伴,因为那个年纪的人没有经济独立,无法选择和谁生活,被打被骂又无处可去,再加上才开始学习冷漠,只能拿出肉乎乎的心给那些全副武装的人去扎。
他们就这样一周两次地对话,友谊倒成长得不算慢,每句话背后都有着足够的深思熟虑。李叶茴但凡写信,总要反复修改,似乎在修订一部寄托生活厚望的书。不仅如此,从家书那边收到的回复,李烨茴也要解读出多种意思。就像是文件压缩,浓厚的情感被夹在几个字里,接收者自行解压出一首诗的文字力量。
事实证明,李烨茴身上有一些其他女孩不具备的神秘美德,足以吸引上一个特殊男孩。她开始自信,也理直气壮地更加与众不同起来。
反观现实生活,她虽不喜欢女孩总把一切搞得比想象还复杂,但还是勉强和几个女生礼尚往来地搭伴了,人家也带着怜悯的心收留了她这个不那么受欢迎的人。她配合她们逢场作戏,虽然内斗常有,但还是团结成一体。对待男生,她也不那么抵触,再听那些两性话题,她也不再自卑了,毕竟有双赏识的眼睛在未知的地方看她。
她不知道家书是谁,也成熟到不想知道。但她确定这是班上的一位男同学,虽然她观察许久,没看出身边哪位男同学能作诗,除了只会学习、性格懦弱的卫生委员,其他人但凡有点时间都会去操场展现些雄性力量。这没让李烨茴产生任何不快,她认为家书,这个隐藏的诗人,也在像她一样,为了合群而合群。她感觉他们的心更近了。
就这样,她心中只有这一个男生。李烨茴自我强调,这不是爱情,这是欣赏。而她曾关注的另一个男孩,王思能,已经彻底让她失望。
她身处的班级有很多交钱入校的富二代,他们最初也会努力学习,后来不可避免地陪伴着堕落。而王思能也成了他们中一员。长大后的王思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富二代,不算高,相貌不够俊,只有一对亮晶晶的兔子眼挺招人喜爱,但又因为黑瞳太大总让他看着不够果断、像个男童、似乎做不成大事。因此在他的小团体里,他被定义为吉祥物。这本是挺不错的称谓,能让伙伴对他礼让三分,女孩们也会把“可爱”的他视作连接团队内其他男孩的切口。可他不服,愣是狠狠地发脾气、抗议,怎奈何大大的眼睛把他的怒气软化了,没人信,还是挺友好地叫他“吉祥物”。
一次,这帮小团体感到无聊,把操场的几盆花拔了,各自献给喜欢的女孩,校长勃然大怒,那是他为了迎接领导新摆的花,于是他来到废物班,对着那几个男生责问,“是谁干的?”。没人理会,男孩们用眼神传递着没由来的喜悦。校长又问,“我给你们算笔账……”,于是他说这花多贵、多好、每盆多少钱、运费多少、人工费多少……说着说着,男孩们逐渐意识到似乎捅了不小的窟窿,但王思能像是端了怀表,掐准气氛站了起来,“我干的。不就是钱吗,我赔。犯不上在这里让所有人担着。”
要是以前,李烨茴会拍手叫好,多有江湖气。可现在,她怂了,心想,傻子,真是个傻子。你要是受到处分了,你是要被退学了,你要是被记过了,你以后怎么上好大学,怎么找好工作啊,没有好工作人生就毁了!
王思能去校长办公室接受了惩罚,走的时候他那女孩子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发射出很凶狠的光。从今往后,一旦有人想起王思能,便想起那豹子似的目光。处罚是什么,没人知道,但第二天他脸上多了几个手指印,第三天他上领操台公开道歉。其他男生说要帮他承担,他都不屑地摆手。自那之后没人叫他吉祥物,都叫他能哥。
李烨茴在诗本里写:你认识王思能?
家书回:当然,挺爷们,我大哥。问他干嘛,你喜欢他?
留言后跟着几个坏笑的表情。最近家书越来越喜欢在留言本上留下各类插画,李烨茴屡次提出抗议,都被忽视。
李烨茴才不同意:我才不喜欢他,幼稚。
家书:怎么幼稚呢?
李烨茴便说了自己的担忧:他是一时爽快了,他有考虑过以后吗?记处分了,上不了大学了,找不到好工作了,一生就会毁了。人要学会忍辱负重,这个世界不是那么宽容的。
家书回:做人要不卑不亢。难道找个好工作就翻身了?不,找工作也是给别人卖力,和奴隶一样。要是还任别人羞辱,那就不要活了。世界确实不宽容,那就更要保护好自己。你说是不是(笑脸)
李烨茴回: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没经历过社会的沉重。工作找不到、活都活不下去,还什么尊严?
家书被小看,回复中带着不满: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像根要崩断的线了。因为我们都是生活模式。而你却是生存模式。
李烨茴没有回,她把本子带回家了。接下来一个月她都带着本子回家。前半个月在生气,后半个月心已经软了,但又怕丢了面子。她就这样耗着,直到有一天,语文课本里出现一张来自家书的纸条。那是一首新诗,描述春天。字里行间都是春风流淌,李烨茴读得心花怒放。不算好诗,但诚意十足,于是李烨茴便又把本子留在学校,还回了首《踏青》。
就这样,她和家书就着班上大大小小的事进行各类讨论。越讨论越发现彼此的不同。李烨茴怕命有不测,但不怕死;家书相信生活的一帆风顺,但很怕死。虽然不同,但都很包容,所以他们的友谊还在继续。期间,他们聊得太开心,李烨茴安耐不住写了手机号,想以更快的频率交流。可家书畏惧了。他问你不怕知道我是谁吗。李烨茴问,有什么怕的。家书说,知道就不好玩了。李烨茴也觉得是,便回:那我们就是笔友?家书回:对,就是笔友。
有一次,李烨茴聊得太投入,说了自己一直隐瞒的私事。她说她没有北京户口,说以后无法在北京考大学。家书问为什么没有北京户口。李烨茴想把所有事情全盘托出,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挨的打,受的骂,她心头多年来的几次受伤与愈合,她是怎样被命运推着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不知该怎么说,但倾诉欲格外强烈。她不想以弱者的身份发言,但又希望对方能自觉地可怜她、安慰她、甚至呵护她。于是她起笔了,一封长信应运而生。
那之后,便是长达一个月的等待。李烨茴认为等待是值得的,而她也会收获一封同等长度的回信。但是没有,她的本子里只收到一句话: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李烨茴想生气,想冷暴力,想骂对方懒惰、自私、轻视他们的友谊。转念一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恰当的回复呢,让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和她一起骂自己的父亲吗?可李烨茴也想知道对方的隐私做交换。她问了,可对方又赠她一首轻松愉快的小诗,《致小鱼》,讲的是一条寿命一年的鱼,是如何随波逐流,是如何欣喜又期待地跟随四季的脚步成长、又凋零。
李烨茴明白了,对方没受过类似的苦,便也不再就那封信再提一个字了。
这写信来往的一年中,李烨茴的状态又变了。她变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女生,因为她长高了,看着没那么胖了,而且托女性朋友的福,学会一些小技巧来遮掩自己的青春痘。她没忍住别人的推荐,开始读一些和爱情有关的小说。这些小说写的是成人故事,却在高中生中卖得更好。这并非说明李烨茴期待情感的春天,她依旧觉得早恋有罪,只是之前沉迷的儿童故事早已抓不住她的胃口。这让她学到,有些事,过了这个年龄就不想做了。但她死不悔改,忍不住把手伸向下一个年龄段的书籍,于是她读弗洛伊德、读黑塞、读米兰昆德兰,她被那些冗长复杂的词句折磨了,每读完一页都像是考了一场大试,可她坚信头脑疲倦意味着思想跃进,便继续这样做,久而久之,也觉得琢磨那含着层叠隐喻的句子开始变得有意思。她读的书,身边没人读,她便坚信自己的思想要远比周遭的人更深邃、更细致,但也更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苦难。而活着的使命,就是苦中做乐。
可即便自视高人一等,她还是摆脱不了女孩的命运,她忘记自己曾经的抗争,通过日积月累的观察,她和男孩的沟通顺畅多了,甚至还成功赢得一些男孩的好感,最后入围了班级公认的选美榜单。她不再挣扎,但还在进步,日子逐渐好过起来,她对世界宽容些了。
一天,王思能把她惹怒了。那是初二第二次月考后。李烨茴的时间概念现在都是靠考试确定的,初一第一学期,月考一、月考二,期中考,再月考,期末考,初一第二学期,月考一……李烨茴对这时间记得很清楚,因为她奇迹般地挤到了第五考场,那是她努力很久才做到的事。
她和爷爷奶奶生活,母亲忙到四脚朝天,没人真正地为她的学习方法提出建议,她也不虚心,总觉得接受同伴的帮助是种不独立的象征,所以她的学习方法都是最笨最笨的,简直事倍功半,她常常背单词到凌晨两点,困到忘了在背中文英文,只是嘴里机械地呢喃着字母顺序,而且每次顺序都不一致,脑子在现实和梦境中再三穿梭,最后还是一头砸入梦乡。但她睡前还是义无反顾地定了第二天清晨六点的闹钟……就这样,睡眠不足让她的记忆周期越来越长,记下的也会每两个时辰彻底被遗忘,于是她开始懊恼,不得不分些心力和负面情绪抗争,于是斗志、野心、挫败,这些情绪把学习这俩字变复杂了。她简直把学习当成愚公移山,尽心尽力地勤恳工作,而其他人看着轻松多了,成果也不错,李烨茴简直真要承认自己笨了。但还好,她的家人从小就帮助她培养超乎常人的耐力,因此就算吃着这苦,她也硬是扛下来,把自己从末尾那几个班直接拉到第五考场。
李烨茴很是得意,像是穷孩子摆脱了贫民窟。虽然第五考场离第一考场还隔着上百个日夜不休,但至少希望大了带你。班上每个人的考号和考场都被打印出来贴在墙上,李烨茴一下课就和一帮人凑过去,心中算着自己有多险就被下一名追上、而他的落后又是因为哪几个学科,而自己和上一名中间又隔了多少座位、而那些科目重点学习能帮我更快赶上,谁的进步比较大需要提高警惕,而谁此次考试失利下次就会追上来。她每个课间都去那表上分析一通,因为每次分析都是一次强有力的自我激励。很快,前十名的数据她背得滚瓜烂熟,简单数据里的所有分析价值都被她榨干了。于是她又带着嘲笑且怜悯的语气从后读起。还没读够十个,王思能的名字出现了。
李烨茴和王思能已经几个月没怎么讲话。他们早就不是前后桌,王思能个儿不高,和老师争执几次后还是被调到最后那几排的污水池--老师是这么讲的,所有老鼠屎都在那里。李烨茴和他的友谊退化成点头之交。想起曾经的被吸引,李烨茴只觉得瞎了眼,怎么留情于这么一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人呢。而王思能也觉得看错人,曾经称兄道弟的好朋友变得如此无趣、顺从、循规蹈矩。两个曾经的伙伴都长大了。
王思能很忙,忙着当大哥--现在全校的男孩都叫他大哥,而他也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大哥,今天创建一个帮派,明天打败另一个帮派。而李烨茴也很忙,今天将身边贪图享乐的朋友批判一番,第二天又被孤独驱使着和大家假装开心。他们倒是有一些共同处,比如还是会突如其来地玩兴大发,也会在日记本上疯狂自问:人活着是为什么。他们那个年纪都喜欢一句话:人是会思考的芦苇。当然,这些习惯,青春期的少年大多都有。但有一个共同点,使得他们被隐形的线牵着:他们都没有北京户口,他们都是这个城市的二等公民。因为这根线,这对曾经的好友总会有一场严肃的对话,或早,或晚。
这场对话来了,以争吵开始。正当李烨茴读着班级排名,并对王思能已经无可挽救的成绩--还有她将其所联系的大学等级、工作好坏、以及早晚会相联的社会地位唏嘘时,王思能回来了。他是运着球进班的,因为他上节课刚好答应班主任再也不运球进班,而班主任也刚好在教室审批卷子。
“砰、砰……”
老师抬起头,本就认真地眼神一下锋利起来。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她的职业生涯见过太多次。这是一种彼此驯服的过程。学生按学生的来,老师按老师的罚,最后两个都头大,很难体会生活的乐趣,就会选择彼此妥协。于是老师把王思能教育了一顿,其他同学虽然屏住呼吸、后座几个男生也不再敢发出怪音给王思能助力,但说实话,老师的这套话术,他们上节课已经听过了。
王思能不等老师说完,“可是校规没说不能运球进班啊。”
老师被呛到了,“这是班规。在我的班上就是不能运球进班。”
王思能可不怵,“那您去问校长,学生该听校规还是班规……”,他像是灵感大发,继续慷慨发词,“而且,要立班规也得大家一起,不然是独裁。“
老师把他球往地上一扣,“我们学校怎么会收你这种学生?你爸妈知道花这么多钱供你来这,结果你天天虚度光阴,得多伤心?你别以为我想跟你着急上火,我孩子在清华念大学,你好坏跟我没关系。”
“那您干脆就别管我。”
“我一定得管你。你你拿着球不好好走路,就会撞到别人,我得为别人负责。”,老师问在门边的李烨茴,“对吗,李叶茴?”
李烨茴想都不想就点头了。老师看她神色不好看,“没事,你说心里话?”
李烨茴没有心理话。她只是点头。
老师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王思能,你看,其他同学也担心被你撞到。”
王思能不服,“她说会撞到就会撞到?凭什么听她的?”,他问李烨茴,“我撞过你吗?”
李烨茴说,“没有,”,心里慌,便又补充,“还……还没有。”
一直都挺开明的老师,今天格外较真。她认真和王思能辩论起来,一个说对方应该珍惜父母劳动成果,一个说对方应该就事论事。最后还是一句“请家长”把事情画上句号。
老师走了,看好戏的同学们都纷纷回座了。李烨茴长呼一口气,计划着默默撤退,可王思能一脚拦住她的去路,“怂包。”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怂包,”,王思能狠狠把篮球往地上一拍,顺势将弹起的球夹入腋下,“没点自己的脑子,别人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
李烨茴不能接受这种不公平的对待。她并没有比其他人更无脑一些。她发誓,说老师当时随便找谁,都会给出同样答案。王思能可不轻易罢休,说她方方面面都比其他人要怂,“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体育课说占就占,补习班说开就开,她妈的早恋的说打脸就打脸,你们竟然也忍着。”
王思能越说越激动,简直气坏了,甚至把篮球丢出去,吓得大家纷纷散开,几个男孩过来拉他,王思能先是玩命躲闪,冷静下来后也不再玩命挣扎,兄弟们心领神会地劝他消气,这件事就应该这么过去。可被拖着路过李烨茴时,他还是挣扎着停下,“你之前打架时那股子力气去哪了?怂包。”
李烨茴也自然知道最佳的化解方式,“幼稚。”,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课本读着,任谁挑衅都不应腔了。
这事还没完,当晚,王思能约李烨茴去了学校附近的六一公园。这是附近几所高中打架斗殴的地盘。李烨茴确实紧张,但王思能的话她白天听进去了,也确实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确实权威高于善恶,对正义的苛求早不如以往。她决定变得锐利些,但也不至于带刺,便告诉自己:无事不生非,遇事也不怕。
她抬头挺胸地进了公园,幻想着树丛间有毒针管对准自己、池塘荷叶下是一个个埋伏的士兵、天空中盘旋的鸟儿绑了精密摄像仪,而列队整齐、热闹非凡的广场舞队伍中就难免参入些彪形大汉,准备随时把她打成碎末。
王思能说自己要迟到,有些江湖恩怨要先解决。李烨茴也不想显得小气,就按照他们道上的规矩等。等得无聊,她跑到街边买了个鸡蛋灌饼,还挺仗义地问王思能吃没吃,对方不知陷入什么骂仗或是拳头阵,顾不上回她。过一会,王思能青着个眼睛来了,
他们先是凶狠地望着彼此,后来发现对方早已不是童年时的稚嫩模样。目光不再尖锐、透着好奇,渐渐地他们又从对面这张决然陌生的面孔中看出点熟悉的模样,虽然鼻梁挺起来,但笑着时还是会塌下去,虽然嘴唇变厚了,但还是不安分地蠕动着,像是随时酝酿些让人捧腹大笑的好点子……他们突然忍不住,彼此都笑了。王思能去了公园旁的小卖部买了些他们小学时都很爱吃的食物,李烨茴也吃得忘记愤怒。他们让膨化食品破碎的声音填充令人尴尬的安静。
李烨茴不能太晚回家,说,“说吧,你找我出来干嘛?”
“没什么。本来想跟你讨论下,你怎么想白天的事,现在觉得没必要了,跟你道个歉吧。”
李烨茴精气神又回来了,她以为对方真的悔改、来向她请教,便也不客气地说起成长感悟,但提了不少忍辱负重相关的主张。王思能毫不犹豫地反驳,拉着她说要反抗,“怂包怂包”的不绝口。李烨茴开始说些讽刺人的话,而且一句比一句更不留情面。王思能直到最后几句才回过味来,开始面露不悦。李烨茴察觉到了,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逐渐底气不足,连忙又补充几句母亲教育过她的话,无非是学历和工作对人生贵贱起到的决定性动作,她甚至动了规劝王思能好好学习的念头,正要说出点更一本正经的教训,王思能站起来,“我叫你来就是个错误。你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李烨茴。你走吧。”
李烨茴不想让对方看低,又慌乱地解释起自己每一分转变背后的契机。王思能不想听,让她走,李烨茴也恼了,“你让我走我就走?幼稚。”
他们开始吵起来,膨化零食就着广场舞音乐被丢得满天飞。李烨茴脸上挂着辣条,王思能脖领子里塞满了锅巴,王思能希望自己顶撞老师的勇气可以被认可,可李烨茴对权威总有着十二分的敬重,她说王思能傻,竟然把能掌握自己未来命运的大人物得罪了。王思能恨不得脱鞋下来丢她,他大喊,只有他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李烨茴也敲着凳子发出慑人的响声,“你真是个温室里的花朵。我们的命运就是由那些人掌控的……”
广场舞的队伍颇有气势地过来了,连成一片的秧歌扇波动出不亚于晚霞的红浪,正当锣鼓喧天要盖住争吵时,李烨茴问,“你说命运归你管,你户口办下来了吗?”
“那不重要。我决定高中离开北京。回老家了。”,王思能说。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户口不可能下来了。那么多年了。”
“还有四五年才高考。”
“那也不可能了。”,王思能正往嘴里塞点什么,又把水收回去,“你不会还抱着希望呢吧?”
“你还说我呢?你才是个怂包。怎么,不敢赌一把?没准老天爷就掐着点把户口给你办下来了。”
“这是不可能的。”
一下子,向来严肃的李烨茴成了乐观得不切实际那一方,而莽撞的王思能先向现实投降了。他们又争论了会,都各自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虽然有着不同结论,但说到底还是一类人:被掌握之外的事儿折磨了半生的人。
这类人要么选择悲观,要么选择悲观中强颜欢笑,要么选择复仇,要么选择遗忘。原谅是不可能的,原谅是自欺欺人的。因为本是一类人,他们越吵越感到悲伤,再加上震耳欲聋的秧歌曲把他们的话搅得七零八落,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便安静了,俩人便眼巴巴地等跳舞的人群走过。
如果是小学,他们会做什么呢?他们会开开心心地闯进秧歌队跟着跳一舞,夸张的、无忧无虑的、哗众取宠的。似乎想到了一起,他们都笑了。彼此看一眼,好像友谊又回来了。
广场舞大队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世界又安静了。
王思能问,“李烨茴,户口没办下来怎么办?”
李烨茴无言以对。这种情况她从没想过。户口的事情中,她只负责承担一些大人的负面情绪,正经事都是母亲办的,所以户口的成功失败、情绪跌宕、命运指向,似乎都应该由母亲承担。那些事,母亲说她伶不清,她自己也不想碰。
王思能又问,“你要出国吗?”
李烨茴不愿承认家里没钱。她摇头,“按照法律,我是能够上户口的。没有理由上不去。”
“如果耗你个十年才能上去,或者二十年,你怎么办?你跟着耗?”
李烨茴沉默了好久,虽不情愿,但还是叹了气,“你不要管我。出你的国。”
王思能摇摇头,打开书包,“如果你非要等到最后一秒,那你就等。对了,这个给你,”,他掏出一本书,崭新的,《澳洲打工旅行日记》。
“这是干嘛?”
“没干嘛。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天天捧着。家里这本书没人看,丢了浪费,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