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悲怀三首·其一
唐 · 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爱妻啊,你本是名门闺秀,像那东晋宰相谢安最宠爱的侄女谢道韫一样,享受着荣华富贵与百般宠爱,却一不小心跌入我这寻常百姓家,屈身下嫁给我这齐国黔娄一样的贫士。这七年间,生活艰苦,百事不顺。我没有见得了人的衣服穿,你关切地翻箱倒柜去搜寻;我想喝酒却没钱买,故意耍赖求你,你满眼的柔情和疼惜地看着我,果断地拔下头上的金钗去为我换酒钱。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天天只能靠野菜充饥,你却吃得香甜、幸福;没有柴火,你就捡拾老槐树飘落的枯叶烧茶煮饭。而今,我已加薪晋职,俸禄超过十万,书剑飘零的日子终于过去,贤妻你却无法与我一同享受。对你亏欠太多,我良心难安,只能为你多办些祭品,多烧几次纸钱,设斋食请僧道为你超度魂灵,来慰藉我的情意。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元稹写给他早逝之妻韦丛的悼亡诗,哀伤凄婉,真情无伪。
诗中的爱情,从来都是那么美,写诗那一刻的真意,我们不能否认它的真实有效。但是,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像诗中那么长情那么美!多少后人问元稹:你究竟有几个这样的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最后都是这样憔悴?元稹,这个风流才子,上过多少巫山跨过多少沧海,让多少女人明白了爱情?
在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在戏剧里活灵活现的富家美女崔莺莺,是元稹的初恋原型。当年,元稹在蒲州任小官时,与他的母系远亲崔莺莺一见钟情。莺莺虽然才貌双全,家中富有,不为封建礼教束缚,执著地为他们的爱情付出很多,但家族没有权势,在仕途上帮不了元稹什么忙。出生在洛阳的一个官僚世家的元稹,八岁时被贬的父亲病逝,家境更加恶化。好男儿应担当起家庭的责任,权衡之下,元稹最终选择离开莺莺,赴京应试。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两年后,二十四岁的元稹科举落榜,垂头丧气。幸运的是,官场失意,情场得意。太子的老师韦夏卿欣赏他的才华,坚信他会有大好前程,不顾家人反对,将自己年方二十的小女儿韦丛许配给他。堂堂三品大员的女儿,不仅高贵端庄,而且通晓诗文,那个小家碧玉崔莺莺自然无法与这样的白富美相提并论。于是,元稹受宠若惊地欢娶韦丛,憧憬借助这桩婚姻出人头地。
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元稹显然是辜负了崔莺莺的爱情,以至于她终生都不愿再见他。元稹回顾初恋写的《莺莺传》,这事连鲁迅先生都知道。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莺莺传》记叙了元稹的真实经历:“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这部小说后来被元代大剧作家王实甫改编成《西厢记》,成了不朽的戏剧名作,受历代文人青睐,如今多种译本,遍布全球。
看来,穷小子与富家女的爱情故事从来都符合大众口味,始乱终弃的悲情结局总是让人津津乐道,带有抨击性的作品才有站稳时代的力度。
没想到的是,元稹与韦丛这桩在当初带有相互利用性质的婚姻,在婚后却是夫唱妇随,恩爱百般。韦丛温良恭俭让,在元稹壮志未酬的时候,无怨无悔地守候着他,温柔敦厚地关心体贴丈夫,把清贫的日子过得暖意融融,且为他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元稹对韦丛自是充满感激。然而,七年后,先是父亲病逝,之后又有四个孩子相继夭折,接二连三的打击,摧毁了韦丛的身体,二十七岁这年,她带着无限眷念撒手尘寰,溘然长逝。
此时的元稹,已意气风发地在长安担任监察御史,得知韦丛逝世的噩耗悲痛欲绝,却抽不开身回去送她最后一程。在爱妻下葬那天,想到她这些年来相濡以沫的深情,元稹情不能已,一口气写下了五首悼亡诗,其中《离思五首·其四》成为千古绝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诗写得确实很很感人。除了你,其他的女人在我眼里都不是女人,即便是红倚绿偎,杖履相从,我都懒得回头看一眼,我心里只有你,没有人能代替你……
只能说生活终究不是诗,诗人也无法像诗中那样生活。曾经的巫山,曾经的沧海,很快有了新的替代。
蜀中有一位绝世才女薛涛,名声赫赫。元稹奉命入川不久,就向美女发出邀约。大名鼎鼎的诗人,又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薛涛自然欣然前往。
薛涛因为父亲薛勋得罪权贵被贬至四川后又染病身亡,家道中落,在贵人韦皋的指引下才加入乐籍,成了一名卖艺不卖身的高级艺妓。
同病相怜,难免惺惺相惜。元稹与薛涛,一见如故,表不完的心,诉不尽的情。薛涛又“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剑南节度使共换了十一位,每一位都被她的美貌和才华所倾倒。在风月场上自然也是阅人无数,又甜又撩,元稹再深情的“半缘君”,也不会真的终生不回顾吧?“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这对浪漫诗人在爱情的温柔乡里恣肆缠绵了三个多月,直到元稹被调离四川到洛阳任职。
从别后,忆相逢。无奈关山远隔,只能鸿雁传情。薛涛为了给元稹写情诗方便,将纸裁成便于随身携带的窄笺,并染成桃红色,独创了别具一格的“薛涛笺”。把“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的无奈与相思,倾吐在“薛涛笺”上,一页又一页……
谁说距离产生美?很多时候,距离产生的不是小三就是隔阂。最终,三十一岁的男诗人和四十二岁的女诗人,渐行渐远渐无书。从此,薛涛脱下蝶裙羽衣,换上了一袭灰色的道袍,隐居到浣花溪畔,冷眼旁观世间炎凉。多年以后,她发不插花,伫立在锦江边上,回忆着当年和元稹泛舟江上,低吟浅酌的一幕幕,心如止水。一叶一菩提,一笑一尘缘,春来自青,秋来飘零,一切随他去,便是世间断肠人。
不管元稹对爱情的态度怎样,身为御史,他还是一心为民,深得民心拥戴的。他大胆弹劾不法官吏,平反各类冤家错案,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知道自己职责所在。但因此他受到诸多排挤和打压,开始了十多年被贬的流放生涯。公元810年,元稹一贬江陵,朋友李景俭看他孤身一人,无人照顾,将表妹安仙嫔嫁与他,可惜好景不长,第三年后的秋天,安仙嫔给元稹留下儿子元荆后病逝。元稹写了一篇深情的《葬安氏志》,以示纪念。
公元815年,三十六岁的元稹再贬通州司马,在上司山南西道节度使(省长)权德舆的保媒拉纤下,续娶涪州刺史裴郧的女儿裴淑为妻。元稹和裴淑也是一见钟情,顷刻倾心,很快进入了第三次婚姻。元稹以养病为名,在兴元府缠缠绵绵,黏黏糊糊,直到他同裴淑的孩子元樊满了三个月后才动身返回通州。出身士族的裴淑,不仅兰心蕙质,会写诗,还很贤惠,在元稹颠沛流离的后半生中,始终不离不弃,一直视若己出地照顾着元稹的其他几个孩子。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顶一的贤内助,哪个男人娶得这样的女子都算得上是一种福分。在随元稹被贬出京的途中,裴淑思乡心切,郁郁寡欢,元稹劝慰: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只要在一起,哪里都是家,说得好感人。所以,即便同样身无分文,无家可归,诗人似乎要比其他人幸运一些。因为他们可以用手中的笔,诱惑爱情,爱情中的那些甜蜜,能在他们穷困潦倒的生活中激发出无限的希望与活力。
823年,元稹依然走在被贬的路上,这次三贬到富庶之地越州。自古江南出美女,吴越之地,美女天下闻名。在这里,元稹邂逅了江南著名歌手、唐朝四大女诗人之一的刘采春。作为红极江南的歌星,她青春洋溢,热情奔放,夜莺般的歌喉,洋洋盈耳,余音袅袅,只要她的歌声响起,“闺妇、行人莫不涟泣”。
在一次特意安排的演唱会上,元稹终于目睹了江南好声音刘采春的魅力风采。二十五岁女诗人,窈窕曼妙,不输当年薛涛的惊艳。演唱会结束后,元稹意犹未尽,洋洋洒洒写了篇声情并茂的评论文章,赞赏和爱慕之情一览无余。刘采春这个老司机当然懂得各取所需的交易规则,更何况主动示爱的男人有着诗人的浪漫情怀,有着高官的地位权势,于是,毫不犹豫地便一头扎进了元稹的怀抱,钻进他那情感的“牢笼”。男人对爱情是霸道的,自私的。元稹为了把刘采春据为独有,不惜重金从风月场上买断了她,纳为小妾。他们一起生活了七年,但元稹升官回京时,却是独自离去。是怕刘采春的出身影响了他的前程,还是两人感情出现了间隙,不得而知。
反正刘采春是满怀酸楚落寞,伤心欲绝地离开了越州,和薛涛前辈一样,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素然淡装,无意了沧桑。据说,后来元稹和刘采春私会过一次,而约会过后,刘采春就投河自尽了。
公元831年,元稹四贬在武昌,暴病去世,年仅五十三岁,白居易为其撰写了墓志。835年,裴淑逝世。在元稹不长的生命中,一个又一个光鲜的女人披着云霞走过,而又都形色匆匆,憔悴不堪。
大唐四大女诗人——刘采春、鱼玄机、薛涛、李冶,元稹俘虏了半壁江山!有人说他深情款款,有人说他是个渣男;有人说他忧国忧民,有人说他背信弃义……
史学家陈寅恪说他是十足的小人,无论为官,还是娶亲,他的手段和目的,均不可告人。
韩愈却认为,元稹仗义执言,为了正义可以赔上前途,甚至身家性命。
给人扣帽子,放大他人缺点,终究不是善良的行为。诗文兼擅、创始“次韵相酬”的元稹,有着绝代的才华,在白居易已停止新乐府诗歌创作后,他依然开展和领导新乐府运动,在唐代及当今都起到不容否认的积极影响。我们愿意相信,在坎坎坷坷中辗转大半个中国却坚持寻找爱情的元稹,每一段缠绵,他都曾有过真情,最动人的深情和最美的情诗,毫不保留地让她们雨露均沾;我们更愿意相信,那个兴修水利、多次严查宦官的元稹,始终坚守着“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厘”的初心,为民请愿,温暖了本善的人性,被更多的人拥护在正面人物的队列里,褶褶生辉,璀璨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