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我家是标准的赤农,家徒四壁,地无一垄,全家八口靠太爷当炮手过活。所谓炮手,类似于现在的保安。旧时候的东北,时局动荡,兵荒马乱,胡子趁机兴风作浪,砸窑、绑票、劫道等罪恶勾当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当时流传一句顺口溜:“有钱的怕绑,有姑娘的怕抢,走路的怕劫,出门的怕攮”,足见当年胡子有多猖獗。尤其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是胡子打劫的首选目标。为了保护一家老小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大户人家一般都修建高墙大院,东南西北四个墙角各设一座炮台,雇佣职业炮手,持枪昼夜把守。
据爷爷讲,太爷枪使得十分地道,白天打飞鸟、晚上拔香头,一枪一个准,在周围十里八村小有名气。
那年,太爷给李家围子守炮台,工钱是一年四担苞米。谁曾想,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鸡蛋大小的雹子,把包括李家围子在内的几个围子砸得颗粒无收。秋末算账时,李家把粮仓翻个底儿朝上,勉强给太爷凑了一担陈苞米,余下的,说是年底再想办法。
一晃儿,年关就到了。东家把太爷叫去,说:“眼看就过年了,大家伙的工钱还没着落,有的人家都快揭不开锅了,我这几天寻思着,去县城把地契当了,换些现钱,买上几车粮食拉回来,好让一围子老小过年有口饭吃。”
太爷说:“当家的,这也是个招儿,总不能让老少爷们儿喝西北风啊!”
“唉!”东家长叹了口气,说:“最近胡子闹得挺欢,听说这几天抢了不少的运粮车,还打死五六个押车的炮手。”
太爷说:“快过年了,胡子也想趁机捞一票,得派个好手押车!”
东家看着太爷说:“现在全围子只有你枪法好,又懂胡子黑话,要不明儿个你带上家伙跟车走一趟,回来我把欠你的三担粮,一粒不差都给你,额外再送半担麦子作酬劳。”
太爷为人开明、仗义,听东家把话说完,想都没想,张口就说:“那行,既然当家的这么信得过我,我就跟车走一趟!”
消息很快传到周边几个围子,一些大户人家听说李家围子要出车买粮,又是王炮手押车,纷纷派人过来跟太爷商量,想一起搭伙去县城买粮。他们开出的条件跟李家一样,粮拉回来后,每户出半担麦子给太爷作酬劳。要知道,在那个吃糠咽菜的年月,几担麦子对我家这样的赤农来说,无异于发了一笔天大的横财,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就算太爷太奶起早贪黑忙活一年,也不保证年三十能吃顿白面饺子。
太爷心里一合计,一来酬劳多,刨除置办年货花销,还能攒些积蓄;二来车多人也多,相互也有个照应。想到这儿,心一横,就一口应承下来。
听说太爷要给大车队押车,太奶又哭又闹,死活不同意,说:“咱就是过年喝粥吃咸菜,也不能去押这个车,都知道胡子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扔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咋活啊?”
太爷也来了犟脾气,把烟袋锅敲得啪啪响,说:“该河里死,井里死不了,与其全围子人挨饿,不如豁出我一个!”
太奶终究没有拗过太爷。
东方刚刚有一丝光亮,李家围子西头大路口,十几辆马车早已一字排开,几个围子的男女老少都赶来送行,为首的是东家和其他围子当家的,当着大家伙的面,太爷扑腾一声跪下,说:“诸位当家的,为了大家伙能过去这个年,我今儿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命来跟车走一趟,万一我回不来了,只求当家的们行行好,一家舍出二亩地,让他们娘几个今后有口饭吃。”
几位当家的急忙上前扶起太爷,说:“王炮手,你放心,有我们吃的,就有他们娘几个吃的,做人不能丧良心!”
太爷整理一下衣服,把匣子枪往腰上一别,长枪往身后一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领着大车队浩浩荡荡地向县城进发。
身后,太奶领着爷爷、二爷、三爷、大姑奶、二姑奶、三姑奶抱头痛哭,人群中也有不少人跟着抹起了眼泪。这时,老天爷也来凑热闹,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让原本提心吊胆的一家人,心头愈加变得有些不安。
车老板儿鞭子一甩,马拉空车跑的快,去县城这一路是顺顺当当,畅通无阻。傍晚的时候,车队在县城北门外的大车店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太爷护着车队进城。管家们忙着去当铺换钱,去粮店买粮。车老板儿三三两两逛街购年货,有的是给自己买的,也有的是帮他人捎货。
临近大年,正是人们赶年货大集的时候,街路上热闹非凡,琳琅满目的年货,让几年才进一次城的太爷看花了眼。太爷找到李家的管家,把李家答应给的一担麦子预支出来,变了现,到集市上扯了几块布,打算回去给全家人换身新衣裳,又置办了一些过年时吃的用的,还给孩子们买了灯笼、鞭炮、头花等物品。拿着这些东西,太爷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年手头有点余钱,置办如此多的年货,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欢欢喜喜过大年;忧的是,回去的路上,十有八准要碰到胡子,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心里着实是没有底。
忙活了一上午,每辆车上都装满了粮食,车老板儿用拇指粗的麻绳左一道又一道、前一道后一道,捆得结结实实。太爷抬头见天不早了,催促管家抓紧清点人马,人齐了就立刻出城,要赶在天黑前,到距家五十里外的丰乐镇住下,不然,天一黑,就危险了。很快,在太爷的指挥下,老板儿们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扯着脖子喊:“驾!驾!”满载粮食的大车,在马儿们用力拉动下,缓缓移动,原路返回。
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意外说来就来。车队走出约十里,李家管家突然发现当票不见了,怀疑可能在忙乱中遗落在当铺柜台上。这事十万火急,事关东家一百多垧地,管家吓得脸煞白。太爷急忙安排一个跟车伙计,骑上一匹快马,带着管家返回城里找当票,其他车辆原地等待。
好在当铺掌柜与李家当家的是老熟人,管家一进门,还没等说话,伙计就把当票递上来了。当票总算找回来了,但这一去一回,又耽误了一个多时辰。车队走到老山头的时候,太阳已经把整个身子扎入地平线。
老山头是一座荒土岭,海拔能有个二三十米,放在山区,这不算啥事儿,但在广袤无垠的平原,就显得鹤立鸡群,远远望去,像一座山头,当地人就叫它老山头。老山头上面长满密密麻麻的柳树条子,无论冬夏,都是藏身的好去处,也正因为如此,这里成了胡子出没之地。
车队行至岭下,太爷放眼朝岭上瞭望,昏暗中隐约看到,岭上的路被一群骑马的人截住了。
“不好,有胡子!”太爷低声招呼大家,“收起鞭子,趴在车下别动,胡子的枪准的很!”
太爷把长枪和匣子枪压满子弹,右手握着长枪,枪口朝天;左手握着匣子枪,枪口朝下。
说时迟那时快,胡子的马队从岭上冲下来,数十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太爷,最前头的一个胡子问:“你是谁?”
别小看这句普通不能再普通的问话,若在老百姓嘴里说出来,可能没什么,但若要在胡子嘴里说出来,这学问可就大了,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含义。太爷年轻时,在一个镖局当过伙计,跟着镖头走过几次镖,后来,镖头得罪了一个地方军阀,被以通匪名义杀害了,没了镖头,镖局随之散伙,太爷打起铺盖回了家,但道上的规矩还始终没有忘。他明白,胡子这句话是暗语,打探对方底细,如果能应对如流,说明来者不善,不是一般人,不能轻举妄动;如果答不上来,说明是个外行,接下来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太爷应声答道:“我是我!”
胡子接着说:“压着腕!”
太爷答:“闭着火!”
胡子说:“报报迎头?”
太爷答:“虎头蔓!不知局主是何人?”
胡子答:“青山好!”
太爷说:“西北悬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这是胡子碰码时说的话,意思就是想和胡子大当家的见见面。太爷此时说这话,就是想把青山好引出来。
这时,从前面问话那个胡子的身后,闪出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个子高,一身黑色大氅,具体长相看不太清,但经验告诉太爷,这人就应该是胡子大当家的青山好。
青山好对太爷说:“你是押车的炮手?”
太爷答:“对,吃这碗饭的。”
青山好指着车上的粮袋子问:“轮子上拉的啥?”
太爷说:“年头不好,几百张嘴吃不上饭,出来借点粮,回去给大伙儿糊口!”
“哼哼!”青山好冷笑一声,说:“快过年了,绺子支不开局,兄弟们没食啃,今儿个跟你借些粮,咋样?”
太爷说:“久闻大柜的绺子局红管亮,还望高抬贵手,放兄弟们一把,来年年头儿好,我让大家伙集份子给大柜上大项!”
青山好把匣子枪一抬,指着太爷说:“少跟我晃门子,老子插了你!”
“插了他!”其他胡子跟着叫嚷。
“砰!”太爷手中的长枪响了,飞过头顶的一只老鹞子应声而落,不偏不斜,正好掉在青山好的马前。胡子们大吃一惊,因为自始至终,太爷没有抬头看天,全凭一双耳朵的听觉和常年在野外打猎练枪的直觉。
“管亮!”青山好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
太爷面无表情,只是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在大柜面前献丑了!”
胡子很狡猾,他们打劫也要计算成本,赔本的买卖是坚决不做的。比如这次遇到太爷,他们被太爷精准枪法所震慑,尤其青山好,他十分清楚,擒贼先擒王,一旦交火,太爷第一枪定要打他,以太爷的枪法,一枪毙命,几无悬念。青山好多少有点怕,其他胡子也有点怕,因为天完全黑了,谁都看不清对方,明面上是太爷一个人,万一再有其他炮手埋伏在暗处打黑枪,那胡子的损失可就惨重了。
双方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胡子动摇了,青山好无奈地朝手下的胡子们摆摆手,说:“都是熟脉子,让道!”
话音一落,胡子们闪到路两边,中间露出一条通往岭上的大道,但他们的枪口依然对着太爷,像是防备太爷偷袭,更像是心有不甘。
太爷清清嗓子,冲趴在车下的车老板儿们高声说:“大柜今个儿开恩,还不麻溜起来赶车走!”
车老板儿们一听这话,迅速爬起来,把马鞭子紧紧攥在手上,但不敢甩,按胡子规矩,车老板儿不能在胡子面前甩鞭子,那是不敬,会激怒胡子,惹来杀人之祸。所以,他们只能低着头使劲拉着缰绳,小心翼翼地往岭上走。太爷深知胡子阴险狡诈、反复无常,骑马在原地不动,用眼睛盯着路边的胡子,保持高度警戒,当最后一辆车赶过来时,太爷担心胡子背后打他的黑枪,不得不使出看家本领,从马背上来个鲤鱼跃龙门,飞身跳上装满粮袋子的车上,继续用眼睛和枪口死死的盯着胡子。
青山好见太爷出手敏捷、行事周密,也就死了心,喊了一声:“挑了!”带领马队一溜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当太爷带着车队雄赳赳气昂昂开进李家围子时,整个围子的人像迎接英雄归来一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鞭炮震天。
这个年,我家过得最丰盛、最风光、最难忘。后来,家里老人一到吃年夜饭的时候,总要不厌其烦地给晚辈们讲一遍太爷押车斗胡子的往事。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到如今,太爷那段儿当炮手的传奇经历已经成了我家不可缺少的一道年夜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