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茶的哲学)并不是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那样只是一种审美,因为它包含了我们至今对于人与自然所建立的所有法则与信仰。他主张卫生(的理念),因为茶道要求人们清洁;它也主张节俭(经济的),因为茶道所展现的愉悦(舒适感)是朴素的而非复杂且奢费的;它也主张精神几何学,因为茶道阐明了我们对于人类在宇宙中所处位置的理解。茶道以自己的魅力让追随它的贵族阶层变得风雅大方,而它也因此成为真正东方民主精神的象征。 (paragraph 2)
长期与世隔绝的历史使得日本人能够更深刻地内省,而这对茶道精神的发展是极为有利的。我们的居所与生活习性,服饰和烹饪,还有瓷器、漆器、以及各种绘画,甚至我们独特的文学作品,都受到过这样的影响。任何的日本文化研究者都无法忽视这种影响。它不仅渗透在日本贵族典雅精致的闺房中,也渗入了平民百姓日常居所的每一处。我们的农民要学会摆放花朵(安排花植的位置),而即使是最底层最卑微的劳动者也知道向他所(将工作的)山与水表示敬意。在日常表达中,我们常用“没有茶气”来形容一个对于人生半庄半谐的微妙意趣无感的人。而相对的,我们会把那些无视世俗悲喜抑或是过于伤春悲秋的的唯美主义者称为“茶气过重”的人。(paragraph 3)
不怎么了解茶道的旁观者可能觉得这些(延伸出来的东西)都是无事生非。一个茶杯里能生出什么风波来呢?他们会这么说。但当我们真正体会到每一杯茶所能带来的愉悦有多么微小,此刻距离它随泪水一起满溢而出所经过的瞬间又有多么短暂,而在人生之后的无限渴望之中为满足自己而使之枯竭又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情呢,思及此,我们将不会再因为给予这个小茶杯太多而怪罪自己。(毕竟)人类做过更加疯狂(差劲)的事情。在酒神巴克斯的祭典上,我们大量甚至是过度的向他献上牺牲,我们甚至会为那些对于战神马尔斯残酷血腥的想象而兴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将自己献与山茶树的女神,陶醉在她那饱含同情与抚慰的,从她的祭台上飘散而下的温热蒸气之中呢?在那象牙般白瓷里流动着的琥珀色液体中,有心人将能够感受到孔夫子含蓄之中的善美(谦和),老子意趣之中的辛辣(清警),以及释迦牟尼那优雅飘逸的芳香。
不能从自己的优势中找出缺陷的人是无法在他人的弱势中发现闪光点的。在大多数西方人眼里,当他们带着他们时髦前卫的骄傲去看待茶道时,这些与茶有关的仪式也只不过是又一项展现东方人幼稚老派作风的古怪习俗罢了。他们惯于将沉迷在温柔艺术的和平中的日本视作未开化之地,却承认开始在满洲土地上犯下大量屠杀罪行的日本(军国主义控制的)是已开化之国。近来许多关于日本武士守则的观点被提出,许多人认为正是里面所包含的死亡之艺术造成了日本士兵对于牺牲自己生命的狂热,但却很少有人关注到茶道——这种代表着我们生活的艺术的哲学。如果我们对文明开化的追求必须要建立在战争中恐怖血腥的屠杀之上,那么不开化对我们来讲是一种荣幸。我们愿意去等待那个时刻,那个自己的艺术与思想能够被真正尊重的时刻,只有到了那时,我们才能够接受这种荣耀。
究竟什么时候西方人才能明白,抑或是尝试去理解东方呢?作为亚洲人常常会被一些别人对于自己的猜想和认知给惊吓到。我们总是被描述成生活在莲花芳香中的人,如若不然,就一定是生活在老鼠和蟑螂堆之中。不是带着对阴柔的狂热就是去追求一些粗俗卑贱的肉欲。印度的精神(灵性)嘲讽为一种蒙昧,中国的自律和理性被认为是种愚蠢,日本人的爱国精神则是宿命论的一种迷信。更有甚者,居然认为我们对疼痛与创伤的忍耐源自于身体精神系统的迟钝!
那为何不让我们来给你们提供一些消遣呢?亚洲人也能照原样回敬你们。如果你们关注到我们是如何(在各种文献中)想象和描述你们的,也许更能满足你们那种偏爱小道消息的消遣欲望。你们沉迷于遥远未知的东西,对奇观异迹有着莫名的崇拜,而对于新鲜的、未确定的事物则存在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在我们看来你们西方人既拥有过于高尚完备而不容置疑的德行,也有着因为过于鲜明外露而无法被审判的罪行。生活在过去的东方作家们——那些在我们眼里是十分智慧的人,他们警告我们西方人的衣服底下会藏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而且还会把新生的婴孩烹煮来吃。不仅如此,你们在这里还有更糟糕的风评:我们习惯认为你们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人,因为你们从不会把自己宣扬的东西付诸实践。
这样的错误观念在我们之间很快消失了。欧洲人为了拓展贸易而被吸引到了东方的港口来。而东方的青年人则去到西方的大学里去接受西方的现代化教育。我承认东方人还未能十分的深入到西方的西方的文化当中,但至少我们愿意去了解。我们有一些同胞甚至沉迷于西方的习俗和礼节,妄想通过穿上带领撑的西服,带上丝绸制的高礼帽来达成西方所谓的文明化。这些挢揉造作之徒固然可怜,却又更加令人憎恶,他们展示自己对西方文化仰慕的代价竟是卑躬屈膝!相反的,西方人对东方展现出的理解却并不以为然。对于西方派来的传教士而言,来到这片土地是为了宣传西方的教义,而非了解这里的文化。 而西方的大多数人了解东方所依靠的,若不是不足信取的古老的旅行轶闻,就是那少的可怜的几篇译作,而这些在我们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也不过小小一角罢了。而你们所看的那些描写东方异闻奇事的文字,也很少会出自如同小泉云八郎那样彬彬有礼的绅士,或是像印度生活网的作者们一般的热心人士之手下,而这些人士才是真正能够帮助你们在黑暗之中摸索到东方人真正想法的人。
也许说到这里我已经有些离题了。当然了,实际上在阐述自己的观点时做到直奔主题而不顾左右而言他也是一种特殊的礼貌。但这大概也是因为我的茶道修养还不到家的缘故吧。你看,尽管在新世界和旧世界之间有那么多因为互相的误解所造成的伤害,我们依然无法去责怪那些为了增进我们之间互相的了解所做出的努力(与所造成的伤害)。我常常会这么想:若是俄国人能够屈身俯就了解一下日本人,也许二十世纪初的一些血腥的战争是可以被避免的。事实上在我看来,人类社会大部分最糟糕的问题都源自于对东方想法的故意忽略(抑或是傲慢的无视)。欧洲的帝国主义联盟不去理睬从东方传来的黄色警告,只把它看作是小孩子的无理取闹,却忽视了亚洲在白色恐怖中所被激发出的残忍因子(从而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你们也许会因此用“茶气太重”来嘲笑我们,但你们的所谓政法纲领又何尝不是“没有茶气”的代表呢?
让我们停止这两片大陆的相互攻讦吧,而如若双方在过去表现出一些不那么理智的行为,我们现在也应该感到遗憾。居住在东西方大陆上的人类各自按照不同的轨迹发展,但这并非我们彼此孤立而不互相扶助的理由。西方在内部焦躁不安情绪的激化下实现了自我的扩张,而东方则在内部达成了一种和谐,然而这种和谐无助于应对外来的侵略。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会相信——东方在某些方面确实要优于西方。
一些奇怪的事实表明,尽管到现在为止很多民族都有尝试过茶饮。却只有亚洲的茶文化得到如此广泛的认可。白人尽管对亚洲的宗教和道义不屑一顾,却能毫不犹豫的接受这种未知的褐色饮料。如今下午茶已经成为西方社会的一项重要活动。在轻柔碰撞的杯盘间,在侍女柔缓的动作间,甚至是在最最平凡的,“奶或糖?”的问答之间,都毫无疑问的确立了人们对于茶的崇敬。在这庄重的仪式中,客人们都以一种仿佛是对于命运的服从或是期待的态度去等待,等待被煎出的无法预料滋味的茶汤被送到他们手上。我想这正是东方精神占据统治地位的那个方面。
欧洲最早对于茶的记载来自一位阿拉伯旅行者,记录上记载中国广东的税收自879年之后的主要来源就是茶业与盐业。甚至在马可波罗的记载中出现了一位因为在茶业税收争议中表现的过于武断而遭到撤职的户部主事官员。也正是在欧洲地理大发现这个时期西方才真正开始了解东方的集权国家。到了十六世纪末,“在东方有一种由灌木的叶子制成的令人愉悦的饮品”这个说法被荷兰人带到了欧洲。而在旅行家们的记录中,如Giovanni Batista Ramusio(1559),L. Almeida (1576), Maffeno (1588), Tareira (1610),也都出现过茶的身影。终于在1610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队第一次将茶叶带到了欧洲。茶在1636年最先为法国人所知,之后是1636年的俄国,在1650年饮茶之风终于征服了英伦三岛,茶在他们的口中被称为“一种愉悦身心的,受到过医生们交口称赞的中国饮品,在中国被称为茶,在其他国家被称作Tay,也叫Tee”。
与其他每一种美好事物的传播类似,逐渐受到欢迎的茶文化也遭遇了一部分人的反对。比如Henry Saville这样的极端分子就谴责喝茶是一种肮脏的行为。Jonas Hanway也曾说过绅士会在喝茶时失去他们引以为豪的骨气和风度,而淑女饮茶则会失去她们所自傲的美丽。茶叶在欧洲的价格开始的确很高(约十五到十六先令一磅),原因有二,一是为了防止其在本地因为太受欢迎而脱销,二是为了所谓的“皇室专用,也作为礼物送给外国皇室和贵族”的名誉。但这些阻力并没能减缓茶文化那惊人的传播速度。到十八世纪的前半段,伦敦几乎所有的咖啡馆事实上都变成了茶馆,而一些诙谐风雅之士,如Addison和Steele,也常常把饮茶放松当作一种乐事。这种饮品很快成为了一种生活的必需品——购买者必须为之纳税。而这也使得我们重新认识到茶叶在现代历史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毕竟美国独立战争爆发的导火索正是英国所规定的对茶叶所收的重税。而美国的独立日,也正是波士顿港口倾倒装箱的茶叶的日子。
在饮茶之味中,有一种微妙的魅力使得人们不能抗拒,也正是这种魅力使得茶能被上升到思想的高度上去。西方的幽默作家节奏太快,不能将茶的芬芳融合到他们的思想中去。茶的性情不同于其他,它不同于酒的傲慢,不同于咖啡的自我,也不像可可那样一味只是天真痴傻。早在1711年,就有人曾经说过:“我想特别向你们推荐一种我尝试出来的方法,一些有空闲的家庭应当每个早上分出一个小时去享用茶、面包和黄油,我真心建议他们为了自己的健康遵守这个时间,并把这看成茶具的一部分。”Samuel Johnson这么描述自己:“一个坚定且毫不羞耻的饮茶之人,一个二十年来都致力于将自己的饭食替换为一种神奇植物制成的泡剂的人,一个每晚都需要茶的愉悦,每个午夜都需要茶的安慰,每个清晨都需要茶的迎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