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文 / 网风
十多年前的一天下午快下班时，我接到某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当我得知他们 当晚准备解救一名被拐入我县的陕西籍妇女时，我想这个夜晚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在夜幕降临之前，我赶到了派出所，初步了解到被拐的妇女姓任，家中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前来请求解救的是任的生父和她的丈夫看上去非常憨厚的农村汉子。
夜色渐浓，背上摄影、摄像器材，在所长的引领下，我们一行五人悄悄出发，急匆匆地行进在初春的夜风中。天空飘起毛毛细雨的时候， 我们历经周折，终于来到买主的院门前。守住前后院门，所长叩响了买主的木门，买主的父亲和两个上了年纪的叔叔闻声起床，我能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惶恐与怨恨。在我们的督促下，买主的父亲极不情愿地打开了被拐妇女所住的房门（门是从外边锁上的），脸色红扑扑的被拐妇女在我们的护送下迅速离开了买主家。大概因为是在深夜，我们并未遭遇强烈的阻拦，解救相当顺利。回派出所的路上，尽管没有拍摄到"出彩"的镜头，但我仍异常欣慰，我甚至为自己是一名人民警察而备感自豪：不是吗？在这个有点浮躁、有点趋利忘义的时代，谁也不能否认警察是一个崇高的职业，就像此刻，正是因为有了警察的存在，这个世界才少了一份灾难、多了一份幸福。
在我的"导演"下，被拐妇女与不远千里赶来的生父及其丈夫在派出所内见了面，或许是穿着警服的我们站在旁边，令人动情的场面并未如期而至。忘了是谁又牵出了话题，谈到她的三个远在陕西省的孩子身上，只听"哇"的一声，她突然大哭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地上，她时断时续地哭诉着，声泪俱下、悲痛欲绝。母爱是纯真的，她那伤心的泪水使我没有理由不被她的质朴所感动，毕竟那泪水包容了一个母亲对自己亲生骨肉的刻骨铭心的牵挂，那是人世间最难以割舍的亲情。当时的我几乎忘了拍摄，眼睛也不知不觉温润了。她自诉她没有文化，是被两个陕西老乡拐騙至此的。她说买主花了很多的钱，对她也特别好，她不忍心逃跑，这些天在买主家中她佯装不知被监视，因为实在太想念自己的孩子，她才要求回家。她还说，她将来就是做牛做马也要还清买主所花的钱，说着说着泪水又涌出她的眼眶。我再次被她的善良与质朴所感动，被她夺眶而出的泪水所震撼，尽管她的善良与泪水中，不乏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愚昧与无知。
雨越下越大，细密的雨点敲打着车窗，在回县城的路上，我的眼前不时浮现出那被拐女伤心的面庞，我猜想着她与她的三个孩子会面的情景，甚至在思考若干年后她是否还会记得改变她命运的我们这几名异乡的警察。
次日中午，就在我写完新闻稿准备到电视台去的时候，我又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所长告诉我那个被拐女是个"鸽子"，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手握着话筒我愕然了，直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时，我的大脑仍是一片空白。我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无法忍受对真情的愚弄，我真的宁愿相信她不是个骗子而是一个不幸的被拐女，或者从一开始干脆就别碰上她那流泪的场面。
两天后，不无沮丧的我在看守所的提审室内再次见到了姓任的妇女。 盯着她那略显憔悴但仍不失红润的脸庞，我努力使自己忘却她曾经夺眶而出的泪水。办案的民警告诉我，她的生父与丈夫是无辜的，她是在打工时与那两个老乡勾搭上的，已经成功地骗过一名退休工人。只是这次买主盯防得特紧，那两个男的拿到8000元现金后把她这只"鸽子"给甩了。出来混的迟早要还，逃跑的这两个男的，在这期间实施另一起婚骗案件时被邻省的派出所抓了个正着。
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在我的心头滋生，为这已身为人母的骗子尚残存的一点点质朴。
很庆幸"被拐妇女"的表演没能骗过派出所民警雪亮的眼睛，更庆幸自己拥有不寻常夜晚中不寻常的亲身经历，它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重新掂量警察这个特殊职业的分量。
几年后，我从县局机关下派到一乡镇派出所，每日里要接触各色人等，要处理各类案件，我开始变得“冷血”起来，不再轻易去相信那些被带到派出所的各色人等，偶尔仍会被少数精明的“骗子”所骗，但大多数的时侯，我练就的观察力使我具有了猎人般的眼神。没错，相信事实，相信证据，怀疑然后不断求证无疑是不二法门。
依旧是在春日的深夜，我斟满一杯酒，关上所有的窗户，熄灭室内所有的灯光。当我的眼前再次浮现那"被拐 妇女"流泪的面庞时，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望，我不知道那"被拐妇 女"的泪水是否自始至终都是刻意的表演，还是或许在某个瞬间她曾真的动情、真正思念过她的骨肉，但这对我来说都已无关紧要。她能出卖自己的肉体，便也能出卖自己的灵魂。对此，无论是她的丈夫，还是她尚未成年的孩子以及包括我在内的世人都是不能原谅她的。我为她曾经精妙绝伦的表演、为她亵渎伟大的母爱而感到悲哀，继而感到愤怒。我想她可以欺骗更多的人，但终究欺骗不了自己；如果能，也只能证明她的肉体和灵魂已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感谢那个夜晚，感谢机警的办案民警，也感谢那个出卖灵魂的"被拐妇女"，是他们让我体会到了警察这个职业的神圣与崇高以及无穷的魅力。办案就是这样，骗子就是骗子，犯罪与表演无关，尽管我们的身边不乏美好，但卑劣在我们身边也从未走远。
2018年4月26日再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