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卖神仙的
一个百无聊赖的夏日午后,六七岁的我醒来发现家里没人,我像一条棉被一样拖着疲软的身体走到门口碾道那棵老杨树下,爷爷没有在树下睡觉乘凉,只有高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歌唱。人们都到哪里去了?我坐在石狮子上发呆,整理两三个小时里纠缠不清的梦,睡太久了,浑身乏力,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坐了半个来小时,实在无聊得紧,我计划去九爷爷家找小敏玩,刚上坡,听见了南头碾道那边传来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我掉头跑去南头碾道。
果然这里有很多人,光着膀子的男人三五一伙蹲在地上“开壶”,趿着拖鞋、随意绾着头发的女人斜倚着碾盘纳鞋垫,小孩子们舔着雪糕将什么人团团围住。我走过去凑到围着的人群里,迷迷糊糊的眼睛一下子清醒了。是卖神仙的!男人坐着他自己带的马扎,头顶搭着磨得没毛的毛巾,腰上系着一块掉满了石膏的肮脏围裙,双手满是石膏粉,像母亲和面的手,有说有笑地摆弄着手里的模具。脚旁错落摆放着大小神仙,观世音菩萨、财神爷爷、关二爷、土地爷,还有一些猫猫狗狗小动物们,大家伙都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站着等待主人认领。另一旁放着大袋石膏粉、水桶和塑料盆,还有塑造各路神仙们的模具。谁家要什么神仙,他就做什么神仙,做好后放在太阳底下晾干,再喷上一层金粉或者银粉。那些排队整装待发的神仙们已经是做好的,只等晾晒喷粉即可取走。我非常想要一只石膏兔子,但是母亲不同意,这个愿望从来没得到过允许,所以我不急着回家找母亲,巴巴地等着看谁家定做小兔子,我要亲眼看着白兔子被做出来。
我等了好久,蹲下又站起来,站累了又蹲下,手托着脑袋盯着看,站起来叉着腰等,没有人要求做小兔子,畅销的都是各路神仙,神仙能保佑平安,能庇佑发财,能送来娃娃,小兔子能干什么?可是我没有钱,我不敢告诉那个男人给我做一只小兔子。那个时候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尊石膏菩萨,金光闪闪或者银装素裹,我家什么都没有。等到黄昏,那些神仙们一个个都被主人领走,依然没有出现兔子,男人也要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问我,丫头,还不回家吗?好没意思的,我从萍姐姐家南房后窗户钻进去,计划抄近路回家。一跳进窗户,我就知道不该进来。萍姐姐侧身躺在炕上,与一个年纪相仿的大哥哥四目相对,大哥哥也侧身躺着,两个人都用胳膊撑着脑,对我突然的闯入,他们显然毫无预料,慌乱地坐起来,我迅速跳下炕往家里跑,一路上脸越来越烫,心跳越来越快,一回家就告诉母亲,我做错事了。母亲说,莫张扬。
下次再来,我依旧去等待卖神仙的男人做出白兔子,依旧没人定,我绕远道回家,不敢贸然钻萍姐姐家的窗户。
二、 爆爆米花的
卖爆米花不叫卖爆米花,要叫爆爆米花。是个老头,黑胶皮做的手摇大炮机子是全村孩子们的多啦A梦,每次来,老头都把摊子摆在河滩树林子旁的大路上。
我跟哥哥从庙坡莜麦地里回来,老远就听见了“砰--砰”手摇大炮的声音,空气里到处飞舞着爆米花的香味。我们急急地跑进家里,一人拿一个盆,他的盆里放一碗玉米,我的盆里放一碗大米,飞快地跑到河滩排队。爆爆米花不要钱,黑胶大炮吞一碗玉米,肚子越来越大,香气越来越重,老头的手越摇越快,终于,“砰”一声,黑胶大炮吐出满满一盆爆米花。香哦,酥哦,原汁原味,今天电影院贩卖的绝对不能相提并论。我更爱吃爆大米花,爆大米时放点白糖,口感更佳,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像珍珠项链上圆润的珠子,我把脑袋埋进大米盆里,用舌头捕捉大米花,暖暖的,酥软香甜,入口即化,一抬头,满脸大米粒,我成了卖剪刀的张麻子。爆米花放久了会变潮变疲,口感直降,所以为了充分享受美食带来的愉悦,我们把这零嘴当主食,不给它变潮的机会,不然多可惜。
有一次排队的人实在太多,轮到我们的时候我已经馋得丧失耐心了,兴奋已经逐渐转化成气愤,刚出锅,我就迫不及待撒腿往回跑,太过心急了,脚不听使唤了,或许鞋子也不太合适,“趴”,满满一盆大米花飞向天空,我五体投地,大米花像小冰雹一样砸向我,少不了放声大哭,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哥哥在一旁急忙捡一些不太脏的,我固执地扭头不要,我说将来我要当爆爆米花的老头。
三、养蜂人
那条清冽的溪水,是我的游乐场之一。炎热的中午,我每天手提洗发水,光着脚丫站在水中央,浣洗我稀稀疏疏的黑发,河流到家的空当,太阳就是我的吹风机,每天如此。下午我提脸盆又下河,摸鱼,和小伙伴们一起。有人搬起藏鱼的大石头,有人往捕猎的方向驱逐,有人在下游支着盆等待鱼入盆口。河岸上放着捡来的罐头瓶,在水里洗洗,用来装鱼。鱼不多的时候,我们也捞蝌蚪,甚至还有小贝壳,比小拇指指甲盖还小,混在沙石间不易辨认,费眼,至今我仍不解,山沟沟的溪水里,怎么会有贝壳?不管捞着什么,不管捞多捞少,原则是平分,不争吵,分配不均的时候,多出来的就放生,让它长长,后会有期。
河岸长着一片杨树林,每年秋天黄叶霸占我整整一个季节,我乐此不疲地跑进树林子里,把自己整个人藏进叶子底下,要求朋友们来找。
一个摸鱼的下午,毫无征兆地,杨树林里来了一个戴面纱的人,挑着两个木箱,还搭起了简易帐篷,占据了我的杨树林,一副要在此安营扎寨的阵势。父亲说那是养蜂人,我远远地看着欢腾雀跃的蜜蜂,不敢再去摸鱼。养蜂人不跟村里人打交道,自己搭火自己做饭,两棵杨树间扯一根绳子,搭着他黑黑的衣裤,我不知他要停留多久,我需要重新寻找摸鱼河段。
下午上学的路上,我跟着哥哥和哥哥的朋友们,我不喜欢下午上学,睡不清醒。稀里糊涂的我在走队伍的最后,路过杨树林的时候,蜜蜂发了疯,冲向我们。大孩子们撒腿狂奔,我穿着裙子凉鞋,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成为了蜜蜂的众矢之的,我的脸和屁股双双沦陷,嚎啕大哭,这世界简直是疯了!脸倒不打紧,肿就肿了,屁股是个难题,上课站着听讲,回家趴着睡觉,真是奇耻大辱!羞死了我的童年,我讨厌养蜂人。
后话:
凡大河都有支流,大大小小的支流来自不同的山脉,它们奔着同一个方向,日夜不息,最终合为一体。而有些支流,则在奔跑的过程中气息愈加微弱,终于没能汇入它向往的大河,而遁入了大地,弃离了它作为河流的形式,成为滋养生命的水分。
家乡开矿,小河早就改道,河岸边的杨树林被夷为平地,旋转的黄色精灵也成了孤魂野鬼,再吸引不来养蜂人。喜欢小兔子的我们像竹笋一样拔节成人,不相信菩萨的神通,所以不再需要卖神仙的男人。小卖部里永远有眼花缭乱的零食供应,爆爆米花的老头只得扼腕叹息。这些后继无人的行业,这些我偶尔会发疯想念的陌生人,成了没有出路的支流,弱弱地,静静地归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