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北竞王都还记着那夜的初遇。
苍茫的秋,丹红的叶,归雁声声,天际悬有孤月。当时姚金池不过十二三岁,跟在大人们身后,极娇怯的看他一眼,四目相对时,又羞涩低了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那双眼,多好看哪,婴儿般天真、纯净、不染尘埃,竟至让他不自觉的伸出手来,微笑问声,“你叫什么?”
“金池,姚金池。”意料之中的,娇怯的回答。竞王凝视着,只觉她恬静的面容,像温暖的流水,将他的心,都浸泡到柔软,尔后他便像行走在沼泽里,沦陷的不可避免。
北竞王是苗疆太祖皇帝最小的儿子,在他九岁时,苗太祖和被立为太子的大哥一同去世,而那时登上九五之尊的,是他大哥的儿子,他的侄子,而他这位侄子,已经有二十多岁了。
古来王位的争抢,是列位皇子权谋争斗的游戏,胜者为王败者贼,一局开启,落子无悔。可对生为皇子的北竞王而言,却是这阴差阳错的天命,使他来不及长大成人参与其中,局势便已经底定了。恁是千般才华,万种能力,他也只能划地封疆,偏安封王。算来,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苗王待他不错,得知他常年抱病,特地从贵族中挑选了位擅长药膳的美丽姑娘,一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二来伴读戏耍,这便是姚金池,她到他身边时,明眸皓齿,眉眼如画,芳华正豆蔻。
少年的他便这样动了心,如何能不动心呢?十数年的相依相伴,金池的一切,他这样习惯,习惯她做的食物,她调出药酒,她的手,她的温柔,她真心相付的种种。而他最喜欢的,当属她的园艺,一把剪刀在她手上似有了灵性,她将王府后花园,打理的井井有条,将那些花花草草,都做成了极美丽的模样。竞王繁忙公务下来,回到王府,乍见她在百花深处,回首浅笑。
那一回眸,便是人世最美的光阴,最精致的风景流连处。
如若,一切可以这样过去,二人静静守望,看时光像白马,到最后他开口要她为妻,给这场青梅竹马的故事一个完美结局。
怎奈世事不如人意。
很多时候,姚金池以为她这一生都要这样过了,读书、养花、添茶,心里眼里,都只有那么的一个他。以至于国乱,有歹人冲进王府时,她还在安详煮着一壶茶,待他归来,待他一同喝茶、看花。
命运突然间开了个玩笑,那般猝不及防,如疾风暴雨,让她手足无措。苗疆政局大变,苗王身死,原先跟从苗王文臣武将们死的死,逃的逃......而姚金池则是在那一日,被歹徒劫走,尔后四处流落。得知消息时,北竞王已在这动乱中登上九五至尊,于国典上,接受万民朝贺。他的布局,如此缜密,他的手段,如此凌厉,几乎是一夜间,就让所有人的人生乱了轨迹。
金池眼中,慈眉善目的苗王没有了,从小交好的苗王子被逼四处流离,曾经的朋友、亲人,在这场动乱下被枭首示众,烽火燃遍,百姓苟且偷安。而自己陷于敌手,颠沛流离,那熟悉的苗疆,都再回不去。
自此,一切都只能靠听说。听说竞王一路逼杀王公大臣,将王族诛杀殆尽;听说他同中原、同魔世开战,扬烽火漫天,又在全面的内战下,腹背受敌;听说,他同自己的姐姐姚明月纠缠不清,辗转暧昧......都是些捂住耳朵,还听得到的听说。
心头,好似瓢泼了一场雨,他就像是画中人,慢慢被雨水淋透,又慢慢的看不清眉眼。
最熟悉的两个人,越来越陌生了。
金池曾有那么的一瞬想过,他会来救她,冷静后又难免嘲笑自己,笑着自己的奢望和愚蠢。他喜欢她,于她有意没错,可他心中,搁着的是江山万里,一个她,太小太小了,他那样忙,该是没时间来管此等闲事。
再相见,黄昏正朦胧。
金池被一个中原人所救,而中原人受了伤,这伤,只有竞王麾下的中谷大娘能救,她有求于他,她不得不去见他。
北竞王听见身后的她欠身行礼,“见过苗王。”一如旧时。
他突然睁开的双眼,清澈明亮,一如少年时。事实上,他身子刚健,武功高强,那些常年卧病和孱弱都是伪装,而姚金池数十年无微不至的关心和那么多精心调配的汤药,全都是多余,他从不曾喝过一口。
他从来都没有需要过。
抬头望,故人音容皆未改,却又陌生、遥远。无甚质问与吵闹,只是单纯的请求和公事公办。
听完了,良久,他问,“这算是你对孤王的请求?”
金池笑,“此人武功高强,你不会放弃送人情的机会,至于我的请求,重要吗?”
北竞王沉默片刻,回头吩咐,“叫中谷大娘过来,让她不惜一切救治,不管她开出什么条件,我全都答应。”
他没能告诉她,在她失踪的时候,他是怎样发了疯的寻找,又是答应了敌手怎样苛刻的条件,换她一隅平安。他原想告诉她的,可不知怎的没说出口,面对着一样熟悉的容颜,到底是难发一语。可他明明杀伐果断,兵临城下而不动声色,在做出那样的背叛之后,犹能谈笑自若。
世人言,王者之道,非奸即险,三十年的筹谋隐忍,三十年的装病和苟延残喘,他戴了三十年的面具,早已心硬如铁,却在她抬头的一个眼神里,仓皇颓败。
他委婉问,可愿留下?金池只恬静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至此,他已没了再同她对视的勇气,恍惚间,所有岁月,都就此一别。而在经历了那样多的物是人非后,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同他在一起。
而世事是,竞王那样聪慧和位高权重,即便他不来抢这王座,老苗王在传位于王子时,亦会将他除去,从没有第二条路供他选。而在谋定动手的那刻,他就已然失去了姚金池,命运的轮盘,向万劫不复处轮转,无可转圜。
最后一次见竞王,他是极狼狈的。
狐裘坠地,满目狼藉,苗王子绝处逢生,率军围攻王宫,北竞王身受重伤,已然大势已去。
没有人是不败的神话,可那战,他原本能赢的,却在面对苗王子这一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时,生生的下不了手。他已杀了那么多的王族,成败在此一搏,却生生止了步。
徒留一句,“罢了,罢了。”
王位那样小,能容纳的那样少,王府那样大,能倾听他说话的,却再无一个,无众友亲朋,无昨日温情,无百花深处的倩影,梦醒时分,眼前已再无她。人生这样长,月色那样凉,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句“罢了”。
金池为他披上狐裘,目送他武功尽失的踉跄背影仓皇消失在远处。似与当年的孱弱少年交叠重合,她忽然间就哭了。
一场梦,梦里功勋赫赫,山河无疆,醒来满目苍凉,一枕黄粱。
北竞王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了,都再无人知晓。而史册永远都停在他踉跄离去的那日:叛逆竞日孤鸣伏诛,苗王登基,普天同庆。
而金池,青灯古佛,闲扫花影落。
梦也好,虚妄也罢,梦醒后,江山依旧,但那些逝去的都不会再回来,生命、信任,以及来不及开始便被湮没了的——爱。
后来的后来,清风明月,有酒有花,一切还似过去的王府,只是没了剪花人,亦再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