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因值周,每天上学时段都在学校后门站岗。站岗几日,有位男家长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位家长,他每天把孩子送到后门后,都会原地驻足,目送孩子自己走向教室。
学校后门离教学楼比较远,要穿过整个运动场和两个花圃的距离。孩子还小,走路很慢,这段路,他仿佛要走上老半天。孩子慢慢地往前挪步,父亲的目光也随着孩子的渐行渐远而逐渐深远。他默默驻足凝望,一直待到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架空层前的灌木里,他才转身离开。
每一次,我都目睹着这整个目送的过程。每一次,看到孩子的身影即将消失了而父亲仍在深情凝望的时候,我都莫名地感动。不自觉,便想起龙应台的话: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是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有时候,这种“目送”,大概不仅仅发生在身影的渐行渐远,也发生在年岁的逐渐苍老。
我的父亲是个很爱在我们面前逞能的人。近些年,许多事情,他觉得可以自己动手的,绝对不舍得让我们做,特别是那些粗重活或是需要攀高爬低的活。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上下五六层楼搬搬抬抬。有时候,我说好了我的东西等到我下了班自己扛上楼,但他总是赶在我前头就把东西扛上去了。
去年夏天,父亲去八仙岭爬山,偶遇雷阵雨。据他所说,他是赶在雨下下来之前,一口气从山顶狂奔到山脚下的。那次狂奔之后,他便常常感到心脏无力,从去年秋天开始,每日早起总要咳嗽。母亲和我担心他的心肺出现问题,决定带他去中心医院看医生。
父亲自己是赤脚医生,我们还在乡下时,他在村里办卫生站。他对业务非常精诚,医术很受患者肯定,在四乡八里有点名气。从小到大,我们一大家族的人几乎没有上过医院,有什么问题,都是父亲自己医治的。六年前的春天,我还在韶院读书,因受了春寒与霉气,咳嗽得厉害。父母担心我得肺炎,让我赶回家医治。当时病情确实严重,父亲决定带我去中心医院拍片,那是我第一次到医院看病。
进了医院,我按部就班,挂号、缴费、问诊,整个过程,父亲都寸步不离陪着我。我检查胸透时,他站在检查室门口,目送我进去。我的父亲身材瘦小,用“瘦骨嶙峋”或“皮包骨”来形容都不为过。可在就医的整个过程中,我感到父亲仍然是伟岸的。
六年后,轮到我带父亲到中心医院看医生了。
出门时,父亲忘了带身份证,而到了医院进电梯时,电梯门关了他还想往里闯,都受到我好一通数落。医院科室众多,办起事来很麻烦,不问清楚就得走弯路。因此要去缴费、预约和检查时,我总让他找地方坐着,不愿他多跑。拍胸片的时候,我目送他走进检查室。那一刻,我回首起六年前,同一所医院,同一个检查科目,也许他当时也像我此刻一样,怀着同样担忧的心情,目送着我走进检查室的。
有一个项目医生说需要次日才能检查,碰巧那一天我没时间再带他来。我内心有十万个不放心,带着他到他将要去的科室,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没记住。这个时候,他像个孩子,一直跟在我后面默默听着,他的瘦弱暴露无遗,已经不再“伟岸”。我不禁想,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习惯了保护我的父母、我的家人。
父亲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并无大碍,只是心肌多少有些劳损。回到家后,父亲仍然爱逞强。
一个月前,我在网上买了一台简易书桌。快递员送货上门时找不到门牌,我给父亲打电话,让他出去接一下,他在电话头说:“你一定要叮嘱快递员,我抬不动的,让他抬到家里来。”我挂了电话之后,回味起他的话来,担心他又赶在我前头,把书桌从一楼扛到五楼上去了。于是,又给他拨过去,嘱咐他书桌等我下班后自己抬。谁料,这一次他只弱弱地回了一句:“我没有力气帮你抬上去了。”
我的父亲竟然不再逞能了!他的瘦弱的身躯浮现在我眼前,我分明地感到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曾几何时,母亲央我找个时间带父亲去诊所注射一瓶白蛋白,说父亲每天早上一起床,都要在沙发上坐上老半天,才能缓过精神来。
我给其他四个兄弟姐妹发了信息: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以前总能逞能,现在完全不行了,上下一趟五楼就得喘上大半天。你们有空就多回来吧!虽然并无大碍,但父母毕竟老了,有时候需要陪伴。
发完了信息,我怔怔地对着手机发着呆,看着自己编辑的这一串文字,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感到内心的情绪难以言状,只隐约地感到那并不是“悲伤”,可是这种“不是悲伤”的情绪却教我情难自抑,止不住地流泪。
我想,大概是在岁月的年轮里,我目送着父亲的背影一步步向苍老走去。
二零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于深圳龙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