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我很没有自信——却也并不自卑,准确地说,是一种失去方向的茫然。身处这种茫然之中,我没有好好读书,不大喜欢上课,更没能疯狂地恋爱。到底做了些什么,经常想不起来。记得的事总十分有限,只有一些梗概,和一些零碎的细节。
我们班主任姓臧,是一名诗人。那时文学早已边缘,诗人不再是大众的明星,而臧老师的诗歌富于知识分子气质,诗名流传于小圈子,因此在进入大学前,我并没有听过臧老师的名字,也没有读过他的诗文。
有一次,为了签一份文件,我去了臧老师的课堂《诗歌赏析与写作》。铃声响后,臧老师进了教室,他略过讲台,走到讲桌侧面,两手撑在桌上,面对教室门,开始讲课。
臧老师个子很高,有一米八,白面眼镜,头发略长于一般男性,是斯文帅气的诗人。在校园里,很多女生迷恋他。但是在课堂上,他非常局促,装作没有看见我们,对着紧闭的门,自言自语。我们只能看着他的侧脸。
臧老师用新批评的细读方法,教不存在的我们如何读诗。每次课——两个小时——读一首,每一句背后都牵起庞大的文学传统,极其渊博。(后来我读到他的一首诗:它的四周有一些严肃的垂柳:/有的已绿茵密布,/有的还不如一年读过的书累积的高度。)
在分析的时候,他会突然凝神,说出一个句子。有一些我至今仍记得,比如:
真理不是唯一的。
准确比华丽更重要。
愉悦是比高兴更高级的情感。
现代汉语是一门年轻的语言。
他讲到T·S·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质疑“天才”这一浪漫主义神话,主张应该像歌德一样度过“青春期写作”,成为更成熟和长期的写作者。他使用“节制、质密”形容某首诗歌的特点,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两个词,它们好像在呼唤我未成形的风格。而也许是因为他的提醒,对我来说,感伤的青春期写作早早结束了。
下一个礼拜,大约是手续并未办好,我又去了臧老师的课堂。这一次,他站上了讲台,在讲桌后,面对着我们,但眼神仍无处放置,多半投入讲桌和课桌之间的空地。他一边讲,一边神经质地推一下讲桌。终于,在第一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讲桌轰地倒下了,斜斜倒在第一排课桌上。臧老师赶紧走下来,低头问第一排的女生,你没事儿吧?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只上过臧老师这两堂课,也仅有这点观察。后来,我无数次问自己,既然我在课堂上如此深受启发,那些子弹一样的句子,每一个都击穿墙壁,从外面透进光来,那么,为什么我没有继续上这门课?没有像很多同学一样常去向他请教?我不知道,可能就是糊涂吧,也可能是笨。
毕业多年之后,在微博时代,我突然又看到了臧老师的名字。微博这种文体很适合诗,简短凝炼,但它更适合的,恐怕是给诗人一种错觉:为粉丝环绕,重回了言说的中心。臧老师每天都上微博,像国王接见民众,接受欢呼和崇拜,常常在定义何为“大诗人”。同学说,他每一句话的真正含义都是:老子天下第一。她又叹气说,但臧老师还是写得好。
诗人的傲慢是可以原谅的。诗人的笨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她们是替人类走到边缘的人,精神的边缘,也是语言的边缘。他/她们走入常人千方百计逃避的基本处境——孤独,黑暗中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终于走到没有人的所在。拔剑四顾,既无古人,又无来人。这时心情如何?狂喜,骄傲,绝望,恐怕也难免泪流满面的悲伤,心想,老子真是天下第一。
大多数时候,“老子天下第一”都是幻觉。但是,即使是我,也常常不愿去拆穿。和世上很多事相比,这总算是一种最无害的幻觉。你又不需要和他/她们一起生活。
Anyway,其实我要说的是,一个礼拜前,我见到了臧老师。
那是一个公开活动,非常高级的诗歌沙龙。我去的时候,臧老师已经讲完了,此后一直沉默,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低头用大拇指向上摩擦着手机。这是毕业之后我第一次见到臧老师,他有了白发,微微凸起的肚子和老花眼,看手机时,有时会拿下近视眼镜。同学说,活动开始前,臧老师问她小孩上学的问题。她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臧老师谈论这件事!
活动结束了,我上前和臧老师打招呼。
臧老师站起来,伸出手。(我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要跟臧老师握手!)
臧老师说,听说你现在也向写作靠拢啦?
我一时之间觉得这句话十分难以应对。呃,对啊。
挺好的。臧老师说。
我觉得有必要把谈话往下延伸:其实靠拢了好久了,因为,一直在媒体工作……
挺好的。真的。
这时,一句客套话鬼使神差地从我的嘴边溜出:但是还从来没有向您请教过。
臧老师还是像上课时一样,眼神略过我,看着旁边的一小块空地,微笑着沉思了一下。就当时的情境——三个昔日的学生仰望着他——来说,这段沉思相当令人不安。
他突然说:写作,要向自己请教。
被臧老师噎得半天顺不过气的我,抓耳挠腮,想不出下一句话。对话终结了。
琢磨了好几天,我决定把这句话转赠给发文章给我、希望我提点意见的年轻朋友们。
写作,要向自己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