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K所在的公司叫作牛哄哄,是一家在时代动荡中的步履维艰的小公司,公司老板叫牛卫星。牛卫星是一个喜欢听好话的人,他手下的几个得力助手,也都是他慧眼识珠千挑万选出来的能说会道的“好人”。在牛卫星看来,这些人的出现,并不是投自己所好,而是大浪淘沙,“时代”的选择。
在这样的“时代”,在这样复杂的职场环境,这些得力手下,无疑个个都在“情商”方面卓越超群。在牛卫星看来,在这样的时代和环境,那些业务能力强的人只配苦哈哈干活,而“情商”高的人,才是一个组织的宝贝,才是一个团队的活水。牛卫星最喜欢打交道的,正是“情商”高的人。当然,我给这里的情商打了引号,因为牛卫星所认为的“情商”与小K所认为的情商不是一码事。牛卫星喜欢“情商”高的人,不为别的,就为舒服二字。可能是早些年受到过伤害,牛卫星总是有些敏感多疑。他特别需要别人能来照顾他的脆弱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呵护他俯瞰芸芸手下的优越感和权威感,总而言之,他期待别人不说坏话,只说好话。
其实,牛卫星作为一个老板,并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喜欢听点好听的,喜欢别人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这似乎也是件无可厚非的事。毕竟,喜欢听好话,是人的天性嘛。对于那些自以为是老喜欢挑战权威的人,牛卫星最嗤之以鼻,他可以动用权力让这些不识好歹的人永远压抑在最底层,不行再给你降工资,甚至再来几句人身攻击,没过几天,这些人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有的人离开了。牛卫星拍着桌子说,哼,这些人压根不懂得忠诚之道。有的人开始学做一个只说好话的人。牛卫星由此感觉自己是对的,这让他天天生活在美好的感觉里。有的人自此闭了嘴,无论好话坏话,什么话都不说了。不过牛卫星不关心这些人想什么,在他看来,这些人天生就没什么想法,一群榆木疙瘩,生来就是老黄牛的命。
而小K,就是这闭嘴的人中的一员。说好话卖笑脸实在学不会,真话又要付出代价,于是就成了一个被自己美其名曰“独善其身”的人,但到了小K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个没劲的庸人。大多数时候,小K想,平常干些自己擅长的活,能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薪水,足矣。就好比一场舞台剧,舞台上光鲜亮丽的演出者虽然能得到更多,但自己却不想去台上讲那些言不由衷的台词,所以不如就退居其后做些幕后工作,顺便欣赏下这场着实有些荒谬的大戏吧。不做投入的参与者,不做失望的逃离者,那就做个远离尘嚣,静观其变的旁观者吧。
这旁观者会不会哪天看够这场戏,也成为逃离者?这正在用力的参与者,会不会哪天也成为旁观者?也许吧,因为这本来就是个巨变的时代。一切看起来的不变,也只是看起来没变而已。
小K所在的部门,五年已经换了四任小领导。第一任被罢免后走了,因为他业务不咋地,脾气却很大,用牛老板的话说,这人不会做事也不会做人。第二任被免了职,因为他曾为一点小事为手下人说情,还顶撞老板。所以在牛老板看来,此人如此不识好歹,不会做人,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第三任是自己请求被撤职,她说自己能力欠佳。在牛老板眼里,此人业务精湛,能力不欠佳,她真正欠佳的不是能力,而是嘴。在干领导这行上,这人生拉硬拽就是不上道,一直学不会做人做事。
到第四任时,终于合了牛老板的心意。此人颜值高,看着顺眼;嘴巴甜,听着顺心。若说起这人的业务……这个其实不重要,再给他安排左膀右臂来辅助,然后再把所有业务安排给下面的人做就好了。养这么个“好人”,俯首帖耳地在身边恭候着,低眉顺眼地在身边侍奉着,足矣。让他干业务,谁舍得?
于是,这人便不干好事也不做坏事,开始时如同一个正火的明星一般,虽不是实力派,一张笑脸却深得大家喜欢。但渐渐地,大家却对这脸失去兴趣,越看越油腻,越品越无味。此人爱“加班”,看上去工作无比繁忙;还爱陪领导加班,然后送领导回家;此人爱把自己本职内的活分给下面的人,美其名曰“组织考验你”;还爱完全顺从领导的喜好,而置业务的专业性合理性于不顾,比如领导说数据要提高,这人就找技术人员把它调到领导满意为止,在他看来,过程不重要,结果领导满意最重要。用他的话说,领导的话就是真理。我爱我的工作,我更爱我的领导。
于是,此人也希望自己下面的人,像自己对老板一样,对自己也俯首帖耳,体贴入微。甚至,他也想跟能上道的人,一块说说体己的好话,一块能少干活就少干活,能多拿钱就多拿钱。工作嘛,较那个真有啥意思,哄领导高兴才是真理。那些费劲的活全交给那些学不会“做人做事”的榆木脑袋们做吧。
渐渐地,小K与其他几个习惯闭嘴的同伴越来越感觉到不舒服了,之前做旁观者,有种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但当砸过来的各种杂活越来越多,小K越觉得在这里的价值被吞噬殆尽,甚至也感觉不到作为一名劳动者应该得到的尊重。打个比方,小K本想安居一隅好好打磨自己的佩剑,却被告知方向是错的,应该搂更多的柴火才是正道。小K想,同样是一起工作,为什么有些人就成了踩在别人头上的资本家,有些人就只能劳作在生产线的最低端?就因为后者只想踏踏实实做自己想做的工作,不想去讨好去逢迎?这样的职场逻辑,小K觉得不对,可它又为什么能大行其道呢?
小K于是也想变成一个推活的人,但他又发现,推不掉。推掉了,薪水也推掉了。想像原来那样做自己想做的,对不起,公司不是你家开的。
在巨变的潮流中,牛哄哄公司看似走得四平八稳,但其实四下危机四伏。经济状况日渐堪忧,效益完不成,老板开始往下压任务,又从下扣薪水。一层又一层,责任和代价,还是最底层,也就是小K在的这一层来承担。渐渐地,数据造假,大放卫星,之前已经习惯做的事似乎也救不了现实的衰败了。
不过,牛老板和他的第四任没有流露担心的神色,因为他们知道,牛哄哄虽说是个小公司,但也不是一般的小公司,它还是一个大公司中的一部分,是母亲的其中一个孩子。公司衰败,母亲这座靠山不会放弃不管,另外,其他兄弟姐妹也会接纳自己的。公司会来一次新的整合重组,可能会淘汰一些人,但肯定不会淘汰他们,因为,他们可是最会“做人做事”的领导,他们可是管理者,是上层的人,能操纵大局的人。而那些在底层的拉磨的“驴”,年纪大了随时把他们替换掉便是。
小K渐渐认清这样的现实。跟他一样的伙伴们,不少人从原来云淡风轻的旁观者,变成了发愤图强的逃离者。习惯闭嘴的他们,有的终于在辞职信上说了几句真话,过把瘾就走了。有的就随便寒暄了几句,因为觉得说了无非还是浪费口舌。当然,也有很多伙伴还在观望,还在期待。期待新的巨变能带来新的气象,期待自己的手艺能更好地派上用场。
小K继续打磨着她的佩剑,他发现他其实一直都是个逃离者,他一直在为一场好的离开做准备。他认为的那片江湖,能让人立足的始终是技艺,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乌烟瘴气的东西。小K不是驴,不是老黄牛,不是榆木疙瘩,他只是不愿屈从权势,只想忠于自己的,一个暂时看起来还有点怂的人。
小K想,只能闭嘴的日子,也许就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