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 ……拉骡骡……
舅舅来料擀长面……
这是我儿时和玩伴们经常哼起的一支小调,当时光的面霜在我们脸颊上层层涂抹和刻画,岁月不居,再次哼起它时,调律依旧,调声却再也没有了往昔的清脆。偶尔四下无人时,我也会悄悄的,似是默不作声却又喉结颤动的轻轻默念几句,仿佛多年前那个少不更事的自己又回来了一般。为撒舅舅来料就擀长面哩,擀个短些滴面就不行吗?那时对于我们这些片大不小的娃蛋子们而言,这个问题的难度就像是过年才能穿起的新衣服一样—— ——太难了。只好各回各家,各问各妈。每每问到这里,母亲总会不厌其烦的说:娃儿呀,舅舅是骨头滴主主儿,亲戚滴长路儿,擀了个长面儿,路子就广神儿。
擀长面的小调经久不衰,唱小调的娃儿们就像韭菜般一茬茬的轮换着,吃着长面成长着……擀长面的人还是母亲们,却很少有孩子问及为撒擀长面的问题了,不是舅舅们不爱吃长面了,亦不是长面的口感下降了,而是比长面更白的,好看的,营养更高的食物比比皆是。小时候白面精贵,现在反了,黑面岂止精贵,简直就是稀有品种了。说到面,就不得不说起我的故乡了。
我的故乡是大靖,一座西北边陲上的小镇。南依祁连山,北靠腾格里,印象中的故乡,她缺水,不似南方小镇的潺潺溪流可以在曼姿中尽显小蛮腰,她只有一条已经断流的乱石干河滩,靠着引流的黄河灌区水才不致使她干裂的土地褶皱起皮。她多风,没有鱼米之乡的满山春色可以长年描红画绿,山色尽染,她只有一堵已经残垣断壁的明长城,顺着世代聚居的村落蜿蜒而过,倚着苍凉炊烟下积聚的人气才不致使她泯灭在历史的长河里。
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家草窝窝。也难怪连身份证上也未免俗的赫然印着出生地这一栏呢。在外的游子们常说,故乡不属于我们,但我们属于故乡。然而,在当今这个流动,涌动乃至于秒动的年代里,也很难说清个人与故乡的从属关系了。十七岁参军离乡,越成长愈难忘,人的属地情结也渐觉浓厚,我时常想,锁住在外游子乡愁的不只是大日头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深耕之恩,不只是小巷里浓郁乡情中的邻里之睦,不只是泥泞中深踩其中的那块成长的脚印……应该还有些别的思绪或者情结掺杂其中,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溜入你的心房,在你伏案难成书的沮丧时刻,在你敲击键盘完成工作的瞬间,在公交车路过高高的写字楼你远望路灯的刹那,在你仰望灰蒙蒙的苍穹的间隙,在午夜的咖啡馆你搅动汤匙的一闪念间……你会否再次听到财神阁四角响起的阵阵风铃声和镰刀裹起成股的小麦发出的坷噌坷噌声,又能否再次感受到从热浪滚滚的笼屉里伸手取出软溜溜的馒头时,噗噗的吹着,却不顾烫嘴咬上一口的那份冲动……还能不能记得母亲做着黑面干拌,我们都快把蒜鼓肚子捣的出了油,拌面时还要把小蒜锤子在碗里转来转去的那份惬意……
我很怀念从前故乡的面食。母亲们都会用她们灵巧的双手使其粒而成粉,散而成团,团而成节。然后两手各捏一头,拉伸聚拢拉伸聚拢,然后魔术般的就变成了根根细匀又筋道的面条,然后下锅,待熟时,再用芨芨草编的漏勺(笊篱)把面捞出盛入碗中,或拌菜,或浇汤,自是别有一番风味。印象中,不管哪家的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端起碗吃饭。很多南方人甚至是邻省的人曾对我调侃说:你们西北人,尤其是甘肃男人特别大男子主义,女人从来不上桌,还最后一个吃饭。我也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个事实,因为没必要。其实当你遍布广阔的西北大地,当你走近一户户的人家,每一个母亲一定都会用行动给那些不知实情的人一个答案,她们把一节节的面从粗到细或拉伸拉细或擀薄切匀每个动作靠的都是两手两臂间的张力与韧劲,倾注的却是心血,是胸怀,是母爱,是承载。这是千百年来一辈一辈的母亲们对土地沙化,干旱缺水,等恶劣自然环境的改造过程中形成的独有的朴素情怀和坚韧的毅力。更是无私的爱与包容……几乎每一个母亲都不善言辞表达自己的心声与母爱。但她们又是最会表达自我情感的人,她们在田间地头默默当着好帮手,她们在操持家务中倦而不怠,她们在相夫教子中静静身体力行!朋友,如果下次有人向咱们问及上述诸如此类的问题,请对提问者说:你不懂!
大靖是丝绸之路古镇,千年前商贾云集,络绎不绝。那驮往古罗马的驮队商人定在此歇过脚,或许也曾津津有味的品尝过这一样一碗情意绵长的面条……
每一位母亲擀面杖下铺就的是家的温暖,爱的延续和生生不息的情怀。
这情怀细腻绵长,温婉如玉,这爱没有大写意,只有厚重与质朴,不是饕餮,却俨然厚重中方显升华……上面的面食我在很多地方见过也吃过,但惟独只有大靖人浪漫的把她叫做栀子,其他地方或称麻食,或叫窝窝面。谁说西北人不浪漫太粗犷没情怀的,这还不够吗……呵呵!
从人类农耕文明开始至今,面,就是中国北方广袤大地上最最普通却又最不普通的食物。当第一颗小麦被祖先们用石器碾压成粉末的那刻起,就注定了她的平凡和伟大。我常常假设,一个没有面食支撑脊骨的中华民族将会是何种景像。是否依然中庸和坚韧,是否还兼怀有朋自远方来的胸怀与气概,是否还有汉唐风韵,永乐康乾。当然一切仅仅只是假设,但中国人骨子里的坚毅与柔韧,细腻和友善,豪气和洒脱,不正像面一样,遇力而精展,遇水而拢聚,遇沸而腾韧吗?
故乡的面,或许再很难寻觅到多年前你曾激荡我们味蕾的感觉了……
故乡的人,依旧在或远或近处回忆着你曾经的凋敝与苍凉,沉醉你如今的夺目与璀璨……
故乡,却依旧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伫立。你变或不变我心在你那里,我变或没变,故乡就在我心里……
我喜欢家乡面的味道……
故乡的面,时光的霜……
顺华
二零一七年五月十八作于阿勒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