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十九个年头了,可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清晰得像刚下过秋雨的蓝天,洁净纯粹明亮,但高远,够不到。这是我一对一一号的姐姐写信给我的开场白。
二零零二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日,父亲离开了我们,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方式,是正在参加高二的期末考试,被临时突然叫回家,没有告知原因,班主任说,你回家就是了,于是,像往常一样,我一边走路,一边哼着自己编的歌,一边各种白日梦,直到临近家门,看到门前搭好的灵棚,这一幕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如果有时光机器,可能我最希望的,就是回到人生的这一刻,我已经不敢斗胆要求我的父亲不要离去,我只希望,在他刚刚离去的时候,我可以好好地,和他道别。
关于父亲的记忆,实在是少得可怜,童年里,父亲无疑是陪伴我非常多的,现在还记得的是,麦子快熟时,他路过麦田,会掐几株麦穗带回来,放在灶膛里烤,然后趁烫放在手心里搓,麦子皮和果肉会因为揉搓而分离,再把麦皮吹开,就剩下了烤得香香的麦仁儿,青色的,有的有一点焦,他会笑着邀请我吃,我就张大嘴巴凑过去,抱着他的手,一口吞掉他手心里所有的麦仁儿,一颗也不留,吃得无比满足,现在想起来,似乎从未见他吃过,烤来的全部被我吃了。
我小时候的日子,在父亲的庇护,母亲的照顾,还有姐姐们的疼爱下,一直逍遥快活,虽然大部分记忆已经模糊,但还是能从少数记得的瞬间瞥到,父亲母亲和姐姐们在田里劳作时,我的任务便是玩儿,和到处找吃的。
父亲时不时欢喜地唤我:小四儿,快来!你看这是什么?我奔过去,有时是割麦子时遇到的野生小番茄,酸酸甜甜,清凉无比,有时是犁地时翻出来的白生生的甘草,清甜多汁,有时是一株挂满了黑色成熟浆果的不知名的植物,小果子入口即破,有时是没有成功长大的玉米杆儿,嚼起来像甘蔗;
父亲把农田里能遇到的可以吃的,全部给了我,我也留下了很多家人们念念不忘的趣事,比如,家人们在栽种红薯苗,他们在前面栽,我也在后面忙活,一棵一棵拔掉,换上刺芥,一种喂猪的野菜,他们哭笑不得,问你在干嘛,我振振有词:我在种刺芥啊,猪也要有菜吃啊!于是我被打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依然没有被责怪,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
每年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因为这时候老家的酸枣就会红了,漫山遍野,喜气洋洋,父亲每年都带我到处去摘,我们背着布袋子,走遍每一个沟沟坎坎,山崖坡地,我一边摘,一边吃,布袋子还是渐渐地鼓了起来,直到再也装不下,才意犹未尽地往家走。
生完小女儿小熊,刚好是酸枣红了的时节,等不及出月子,我就跑出去摘酸枣了,被自保型的妈妈骂了好久,她想不明白,怎么能不顾身体,跑去摘什么酸枣!我心心念念的,不是酸枣的味道,而是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摘酸枣的味道啊。
童年就这样在爬树,玩泥巴,垒砖头,跳崖,踩水坑,偷果子中度过,可别小看父亲一直在地里、路边帮我搜集的那些好吃的,每一个都带来十分的惊喜,小时候吃的是非常少的,尤其是孩子们爱的那些饭食之外的吃的。
有次随父母去镇上逛街,我偷吃了一个苹果,为了不被发现,连果核也吃得干干净净,回到家里,才不好意思地跟我母亲分享这个小秘密。另有一次,换西瓜甜瓜的人来村里,家家户户都去拿麦子换瓜,等着时,我忍不住抱起一个甜瓜啃了一口,大孩子笑我,说我偷吃瓜,我争辩道,没有,我没有偷吃!这个瓜是我妈筐子里的!大孩子更笑我傻,是,那是你妈筐子里的,可是还没有称呢!
九岁那年,父亲作主,让我跟着刚刚从天津师范毕业的大姐一起上学,这是当初供大姐上学时的约定,家中再也无法继续负担四个孩子同时读书,于是,二姐和三姐退学回家,大姐读完书要负责带着我读书。
很多年,我对父亲的这个决定耿耿于怀,认为是它造成了我和父母从小分离,无法亲近,任性地想,如果可以自己选择,我会选择拒绝,我宁愿和父母待在一起,即便在农村读书,我也依然可以考上大学。可坦白说,这个决定确实是非常明智的,影响了整个家族。
大概是我读高一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回家,我约了好朋友娜娜到我家睡,早上我们在被窝里说悄悄话,聊到父亲,娜娜好像说,我和我爸都不怎么说话,我自作聪明地接道,我也是,书上说父亲,父亲,可我都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在我的眼里,父亲就是那个供我上学的男人,未料此时,父亲恰巧经过,听到我这样说,他脸色铁青地吼了我一句:还不起来!都几点了!
这是我记忆里父亲唯一一次对我发怒,从前,往后,再也没有。妈妈和姐姐们都说,父亲是个脾气非常暴躁的人,可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因为我没有亲身体验过。小时候我爱赖床,父亲总是坐在我床边,轻轻地唤我:四儿,起来了!我不管,翻个身,继续睡,他就叹口气,继续在我床边唤,我根本不理,安安心心地睡,直到他坐我旁边吃过早饭去地里干活了,我才爬起来,也许,我不是贪睡,而是贪恋那种感觉。
有次我和父亲一起去义马探望我姐姐和一岁多的小外甥润玉,完了我们返回渑池,正要坐车,我突然起兴,说我想走路回去,父亲说他的脚扭了,能不能坐车?我不情愿,父亲就陪着我,一路走回渑池,我不知道那段路有多远,只知道自己走得很兴奋,到家后才发现,父亲的脚已经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肿的。
父亲只对我提过一个要求,在我高一时,他说,你以后考上大学了,要负责带着瑞雪读书。我诧异,理直气壮地说,为啥?瑞雪不是有二姐和二姐夫吗?干嘛让我带着?父亲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父亲病重时,有个周末,我偶然跑到他和母亲租住的小屋,他哭着对我说,四儿,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他已瘦骨嶙峋,病弱无力,我记得我当时的反应,是选择忽略,不去看,不去看他到底病得有多重,不去看他的病后面会怎样发展,我不去看,不看就不存在了,是不?
家人们刻意隐瞒父亲的病情,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从不透漏分毫,我也不去看,沉迷学习,她们提醒我,父亲的病可能会传染,让我注意和父亲分碗用,我不听,故意用他的碗吃饭,可是,在父亲病重期间,我从未照料过他,从未陪伴过他,从来不知,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离开人世;
多年后,母亲提起,父亲是肝癌,后来转移,我的亲舅舅,也就是母亲的哥哥,也是肝癌去世,当时在村里养病时,经常痛得半夜大喊大叫,而父亲未发一声,只是自己蜷缩在床上,离世前5天左右,有大夫看过他,说不大好了,建议母亲和姐姐们送他回老家,那时,他还自己扶着楼梯,从六楼一步一歇地走到楼下。
我确实为父亲做过一件事,他在姐姐家养病时,有一次姐姐派我去为父亲买药,嘱咐我是哪几种药,我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去买,回来后,少了一样,打青霉素针之前,要做皮试用的那种,姐姐怪我不小心,我很惭愧,父亲说,没事,不用皮试了,直接打吧,结果这次的青霉素却引发了反应,他的手肿得老高。
这就是我为他做过的,唯一的一件事。
曾经每每想起他,我都非常自责,悔恨,为何当初会说出那样的话,伤了他的心,为何就不能灵醒一些,早一点发现他其实病得很严重,他其实会死,而且很快,为何他走之前唯一一次参加我的家长会时,刚好我考了第四名,没能让他作为前三名的家长代表上台发言,为何他一个人在家里过得不开心时没能多回去陪陪他,和他聊聊天,甚至他的死,也和我有关,家人们说他是因为长期和上门女婿二姐夫闹矛盾,生气太多而得肝癌,可是,他最不能释怀的一次矛盾,是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块木板,上面写着,许昌义你去死,他认为是二姐夫写的,二姐夫不承认,他认定是,可是,我知道这件事后,深深地怀疑,那块木板上的字,是我写的,就在他那次吼了我之后,我激愤之下,写了那行字,我记不清了,可真的怀疑是我写的,许昌义这三个字,我在他的书的扉页上看到过,二姐夫都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三个字。
曾经我也常常做梦,梦里见到他,好好的,我会很激动地说,看,我就知道你没死!梦里见到他,死而复活,我会很开心地说,看,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刚刚搬到自己在西安买的房子里住时,有一阵子,我感觉自己的床前站着一个人,我觉得是他来看我。去年,在开始学着和他和解的时候,我梦里见到他,他穿着白衣,一脸平静。后来,我再也没有梦到过他。
今年六月份以来,我一直以为我和父亲的功课已经完成得很好了,我已经很尊重他的离开,很尊重他的命运,他在世间的一切发生,我都接受,尊重。可是,这次副型应用班,当我确认我的父亲就是一位一对一的六号,而且确实如我姐姐所说,四个女儿,父亲都爱,可是他爱我们是雷霆震怒地喊我们快去干这,快去干那,他爱你,却是春风化雨,如同作为一对一型的母亲,我给我的小女儿的,是一对一的偏爱,作为一对一型的父亲,他给我的,也是一对一的偏爱,这无法掩饰、无遮无拦的偏爱,这一直以来被我视而不见的偏爱!还要到哪里去寻找爱呢,爱一直都在,只是我们看不懂,看不到。
所有的记忆扑面而来,我发现,其实,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从未看明白过他如此深切的爱,曾邀请我姐姐帮我回忆有关父亲的故事,姐姐写了长长的信给我,告诉我,父亲曾在回家路上偶遇一只狼,和狼搏斗,最终战胜了狼,血淋淋地安全回到家,父亲勤奋好学,勇敢坚强,他当兵时,崎岖的山路谁也不敢开的大车,他能稳稳妥妥地把车驾驶得安安全全,只可惜后来大伯怕遇到打仗不安全,硬逼着父亲不许归队,为了养家,父亲仗着一身力气去做一线煤矿工人,这一当就是几十年,因为目睹工友惨死在身边,他再也不肯继续做煤矿工人,而是回家务农,他并不擅长农活儿,加之要养四个女儿,生活的重担从未一天饶过他;
可是我依然记得,他回到家晚上睡前不管多累,都会跟我讲他遇到的那些人家,经历的那些事情,还有书上看来的各种笑话,让我给他踩背,他买的武侠小说铁剑金蛇,我看了又看,爱不释手,他还和我讨论武侠里的人物、情节,并不觉得我是在看闲书,帮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武林世界,爱恨情仇,人间冷暖,正义邪恶,最早的价值观都是武侠小说帮我形成的,时至今日,我依然对武林深有情感,自认为是武林人士。
姐姐的信很长很长,从父亲小时候,一直写到父亲去世后,我看到了父亲身上的责任、聪敏、勤奋、力量、深爱,我以为我了解了他,直到我确认他也是一对一型,这份一对一型专属的偏爱,非同一本能类型的人,是很难完全了解的,这份偏爱之深,偏爱之切,就连一对一型的我,也是第一次充分感知到,此时,我已经35周岁,而他,已经离我而去19年。
我还是幸运的,有生之年,终于可以读懂这份爱,有缘生为他的女儿,有缘同行16载,备受呵护,有缘得他的另外三个女儿接力庇护我,直到现在,我是多么地幸运,幸福。
父亲,我想,您可以放心了,可以安心了,不论此刻您在哪里,都请您不必再惦记着我,这个您总觉得没有尽够父亲责任的小女儿,请您安住于当下一切的发生,好好地爱自己,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