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念叨着你,你是她带大的,她和你最有感情了。”振保的外公一边说,一边把外婆的脚从泡脚桶里抬了出来,她的腿已经和干枯的树枝没有太大的区别,仿佛稍稍使劲,就会剥掉一层树皮。振保帮着外公把外婆的另一只脚抬了起来,外公则是用万分小心的态度擦拭着外婆的脚底,直到脚底完全干燥,才把外婆的脚塞到棉鞋里。
“不这样的话,你外婆的脚会生脚气的,她现在可管不了自己的脚。”外公直起了腰,仿佛老牛一般地喘着粗气。
“外公,这些事情都可以请护工帮忙做的吧,你不必亲自动手。”
“没事,你外婆喜欢我这么做,是不是啊?”外公凑到外婆的耳朵边,问着她。
外婆没有任何反应,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电视机的屏幕,上面是广告。
“你和她说说话吧,她可想你了。”外公看了看振保。
振保点了点头。“外婆,有没有想我啊?”
“想……想的。”
外婆机械的回答着,像是一台机器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
“外婆,最近睡得好吗?”
“好……好的。”
“外婆,最近吃的好吗?”
“好……好的。”
“外婆,知道我去哪里留学了吗?”
“美……美国。”
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外婆始终没有瞧过振保一眼,她的眼神似乎一直盯着屏幕,振保心想,或许她并不是在看电视,而只是无法移动她的眼神而已。
振保直起了腰,揉了揉外婆的肩膀,她的身子像面团一样柔软。
“怎么,这就问好了,不再多问一点了?”外公似是问振保,也似乎在问外婆,因为他明显是对着外婆的耳朵说这些话的。
外婆没说话,眼睛依旧盯着电视屏幕。
“推她走走吧,今天难得出些太阳,过几天就要下雨了。“外公推着轮椅,朝病房外走去,振保则是紧随其后。
“我呢,经常带你外婆到这个天台来,一方面,这里能看得到风景,另外一方面,人总要透透气,吹吹风,一直呆在病房里吹空调也不好。“外公一边说,一边推着外婆在天台上兜圈子。
“外公,你多久来看一次外婆?“振保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每天,医院里的护工都认识我了。我是这里看病人最勤快的一个。“外公得意洋洋地说着。
“振保啊,美国的生活怎么样?还适应吗?”外公推了外婆半程,突然这么问我。
“还行,就是平时挺辛苦的。”
“你们年轻人都是这样的,你爸妈也辛苦,平时也忙的很。我们这些老人呢,就不一样了。我们目前唯一的目标,就是活着。你说是不是啊?“外公又一次凑到外婆耳边,但是这次外婆仿佛没听见一般地,不理他。
“振保,你出门在外,我也没有什么要求,我和你外婆只希望你能平安。你也要好好珍惜现在的机会,不是谁都有机会出国的。你父母……唉,不说了。”外公摆了摆手,脸上的厌恶之情一瞬而逝。
“我父母怎么了?”
“唉,不说也罢。”
“外公,你就说说吧,我可以接受的。”
外公叹了口气,随后缓缓道来。“你妈妈从小就是这样,一直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有句话,叫‘君子常错,小人无过’,你妈妈就是不肯承认错误的人。你妈妈不像你大姨妈,她没接受过高等教育,没有能力。你大姨妈是有本事的人,在医院里当着主任,你外婆现在的床位也是她帮忙安排的。外婆的日常起居都是我来照顾,你刚才也看到了。但是,我只是希望你妈妈能时常来看看外婆,她却连这点也做的不尽如人意。每次她来看外婆的时候,我都能看出,她眼神中的不情愿。每次我或者外婆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说自己太忙,她再忙能有你大姨妈忙吗?我对她也实在是无语了。”
振保听着外公的话,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毕竟他在责备的,是自己的娘。在振保的心中,母亲一直是一个温柔的形象,而并非外公所说的那样,不负责任。
“算了,我说的太多了,振保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只是希望,你能趁着在国内的这几周,多看看外婆,她无时不刻地都在想你。”外公说着,摸了摸外婆那稀疏的短发,再次把头凑到外婆耳边。“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外婆艰难的说着,始终没能看上振保一眼。
“他真这么说的?!胡说八道!”振保的妈妈瞪圆着双眼,声调整整提高了八度。
“妈,你别这么大声,人家都看着呢!。”振保赶紧安慰她母亲的情绪,他们周围的几个做着广场舞的老头老太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者他们,母亲这才收敛了些。
这是在冬日的公园中,振保的母亲临时起兴,想要振保陪她去公园走走。“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公园了,你应该再去看看,回忆回忆,妈陪你一起去。”振保不能推脱,只好顺着母亲的意思,被她拖去公园了。
这些时日,振保也在考虑,外公的话,是否应该告诉母亲。虽然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这么做,但是情感却是占了上风。振保觉得,自己应当告诉母亲,她在她父亲心中的形象是如何的,这样或许有助于消除父女两人的隔阂。
“振保,你对这些话是怎么想的。”振保的母亲把矛头对准了他,咄咄逼人的问着。
“我……我觉得吧,外公的话肯定是不对的,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您没这么不负责任。”
“不负责任!哼,振保,我告诉你,不负责任的人是他!”振保的母亲喘着粗气,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振保,你知道吗,你外公从小就不关心我,他关心的人只有你大姨妈!他那时候经常抛下我和你外婆,独自去外边喝酒,然后醉醺醺的回来,不由分说地和你外婆吵架!每次挡在他们中间劝架的人都是我!他说我没受过高等教育,那还不是他的错!我当时初中毕业,选学校时,想要听听你外婆和你外公的意见,结果你外婆一句话——‘你能考到中专就不错了’,就把我塞到了中专,而你外公则是在外地野混,就连这件事情他都不过问,你说,他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
振保的母亲怒气冲冲地对他发泄着,振保顿时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于是,振保只能沉默地跟在母亲身边,听她继续没完没了的发着牢骚。
“振保,你知道当时你爸为什么会看上我吗,就是因为同情!你爸在他家里的处境和我在我家里的处境差不多。他爸妈,也就是你爷爷奶奶,你也知道的,最疼你叔叔了。对你爸爸,简直就像垃圾桶里捡来的孩子一样。他们也是不负责任的家长,在你爸三岁的时候,就把你爸托付给你太奶奶照顾,等你爸爸八岁后才把他接回来。要不是你爸爸够争气,早早摆脱了这个家庭,他还不一定遇得到我呢。”
振保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内心却像滔天的巨浪一般,不停地翻滚。他为之前有些幼稚的,责怪父母的想法而感到羞耻。他只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了问题,却没有想到父母有着和他迥然不同的成长环境。这样的错误使他感受到了自己思想的不成熟,也更加坚定了他的一个想法——调和外公与妈妈之间的关系。
他正在沉思着,忽然,他发现面前的街道有点眼熟——这不正是外婆的疗养院吗?
振保的母亲看他一脸惊讶的样子,有点嘲讽似的说着:“怎么,振保,你忘记了?你外婆的疗养院和这公园是连在一起的。”
振保这才恍然大悟,说不定大姨妈当初挑选疗养院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层因素?
振保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外婆,她依旧是瘫在床上,对面的电视上播放着乏味的宫廷剧,外婆则是无神地盯着电视屏幕,仿佛是在看电视,又仿佛仅仅是盯着它罢了。
“妈,身体怎么样,好点了吗?”振保的母亲快步走到外婆跟前,极其熟练地把她轻轻扶了起来,随后给她背后枕了块靠垫,外婆的身子总算直了起来。外婆看到了振保,眼睛似乎瞪大了些,头也转了过来。“振……振保……你来了……”
“对,妈,振保来了,振保,你快和外婆打招呼。”
“外婆好,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身体……身体不错。”振保的外婆说着,忽然咳嗽了两下。
“振保,把那边的水瓶拿来,外婆渴了。”振保的母亲提醒着他,振保赶忙把水瓶子递到了母亲手上。
就见振保的母亲从旁边的抽屉中拿出一个小勺子,随后小心翼翼的用它从水瓶中舀了一小勺水,缓缓递到外婆嘴边。“来,张嘴,啊!“振保的母亲像是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外婆说,外婆也就真的像小孩子一般听话的把嘴张开,振保的母亲便把那一小勺水送到了外婆的嘴里。
“嘻嘻,真听话。“振保的母亲笑了出来,笑得像个孩子一般。
振保则是愣愣的看着他的母亲,她现在这副模样和刚才大发雷霆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或许外公的说法是错误的,至少从振保对母亲的观察来看,她完全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但是,为什么母亲和外公的关系会搞得这么僵呢?
“振保,你闻到了什么?“振保的母亲突然问振保。
振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振保,去把帘子拉起来,我给你外婆换下尿布。“振保的母亲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姿态。
振保这才意识到,外婆尿床了,对于一个脑瘫患者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你是怎么知道外婆尿床了?“
“给你外婆换尿布换多了呗,自然就闻的出味道了,还不赶快把帘子拉起来!”母亲有点不耐烦的催促振保。振保这才拉下了帘子。